北大教授李猛:爲什麼中國學生特別需要通識教育?

通識教育的意義

通識教育對於不同的主體來說意義各有不同。對於老師、學生和教育行政部門來說,對通識教育各有其不同的關注點。但對於老師或者學者來說,比較關心的主要有兩方面。

首要意義是如何能把自己做的學問與教育結合起來。每個學者在治學時都面臨嚴格的專業化要求,但教本科生和研究生的研討課不大一樣。

從美國高等教育發展歷史看,大學教育融匯了來自英國與德國的不同傳統:像哈佛這樣的本科學院強調博雅教育或通識教育,而像約翰•霍普金斯這樣的現代研究型大學則比較重視精深的學術研究。

這兩個傳統在美國比較好的大學中得到了很好的結合。通識教育是要把學術研究專業化的努力,與面向非專業且不一定做學術的本科生的教學結合起來,這對學者來說是個巨大的挑戰。

其次,教師還關心如何溝通不同的專業領域。無論是做社會科學還是人文學科,不斷趨向專業化的結果是不同學科學者之間的交流會越來越困難。

現在中國大學體制發展的趨勢使專業化的要求越來越高,而通識教育可以提供一個讓學者去談論、通過研究獲得的比較重要的想法的平臺,以推動不同學科的學者在最根本的問題上進行交流,這對學術的發展會有很大好處。

經典閱讀與通識教育

通識教育、人文教育與經典閱讀有着密切的關係。在人文學科裡經典閱讀是主要的訓練方式。這一方法即使對於許多社會科學,也有相當重要的意義。比如:社會學有諸多研究分支,其學科的統一性相當程度依賴於經典傳統與文本里比較系統的問題意識和概念體系。

從表面看,經典閱讀對於建構學科傳統與形成對基本問題的理解有很大幫助。但從更深層次看,經典文本實際上往往包含了一些對於比較重要的人性問題的共同思考。

例如莎士比亞和柏拉圖的文本雖然相隔很長時間,在歷史環境和語言風格等方面都有重大差異,但同樣相隔幾百年、並且文化背景與歐洲迥異的中國當代閱讀者同樣會產生共鳴。這種經驗對於理解不同的思想與文化,甚至對於思考我們今天的生存處境來說都非常重要。

閱讀者會意識到,在今天遭遇的特定歷史社會處境中的許多經歷,可能是人類文明在不同處境下不斷遭遇的共同困境,以前的各種智慧、制度與思想的努力都與此有關。

在此基礎上,學習者會對理解今天人類的各種處境有一個更深入的文明視野,這對於今天中國來說更爲重要。我們知道,中華文明傳統在近代遭到很強的質疑,而且新來的文明傳統直到今天還與中國人的生活有很多隔膜之處,現代中國的文明處境在今天是未定的。這才需要通識教育給我們在面臨今天的社會、經濟、文化、心理等所有問題時提供一個更大的視野,使專門化甚至瑣碎的學術研究與大的問題能更密切地聯繫在一起。

另外,經典閱讀並非高高在上,它同樣與日常生活有着密切關聯。以經典爲主的通識教育,能夠提供一個將個人日常生活經驗與文明背後的傳統問題連通起來的交匯點。

這是通識教育更大的意義,但它只能落實在非常具體的文本閱讀與文本問題的研究上。經典中的某一文本之所以費解,既有可能是文字不通或具體論證的環節難以把握,但也有可能是讀者對日常生活中的某個問題不明白。教育中最根本的東西,無論人文學科還是社會科學,一定要能夠面對日常生活每個人經驗中最強烈感受觸動我們的東西。

傳統的大學教育很容易使學生養成一個不好的習慣,認爲書裡的道理不過是說說而已,而學生在生活中面臨的問題其實與之毫無關係。學生們常常認爲,讀了書不過是學了些答案,能夠在課後論文或者考試中寫給老師看,而他們自己根本就不相信他們寫下的那些道理。

所以我們需要找到更好的辦法讓學生真正去嚴肅面對道理,讓他覺得經典中的道理與我們的生活有關係,而不是藐視或痛恨真正的道理。

一個文明沒有能力讓人類的智慧和學習者的生活發生關係,是這個文明本身的弱點。

在我們中國,過去一度對其文明的道理與生活的關係相當認同,但到了近代,不少人認爲是因爲太相信了傳統中的道理,以至於沒法在現代社會中倖存下來,所以慢慢會把原來文明中建立的讀書、智慧和生活的關係給斬斷了。

所以我們現代中國得找到辦法把它們重新聯繫起來,這種聯繫的方式,無論在學術上,還是在教育中,都需要許多嘗試和探索。通識教育的努力,特別是通過深入到經典這個層面的努力,有助於實現這點。

然而,通識教育絕不是隻有經典閱讀一條途徑。例如:芝加哥大學有許多通識教育課程,特別是社會科學方面的,他們就不是隻閱讀經典。教育的關鍵是各種學術形態怎麼能找到或者回到與大家生活有關係的地方。其實哪怕對於一個理科生,經典閱讀恐怕也還是相當重要的。

畢竟所有人都要生活,而人文經典和人之爲人無法逃避的那些問題有關。當一個人閱讀真正的經典時,纔會想到人類文明曾經達到如此的高度。如果沒有與前人一起思考過這些經典中的問題,我們也許永遠不會想到一個問題曾經有這樣的思考深度,背後有這樣完全不同的世界。只有有過這樣的經歷纔會覺得,上大學是值得的。

所以大學通識課應該一開始就給學生這樣的視野,讓他覺得讀大學是應該的,能對他的人生會有些改變。

作者:李猛(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來源:《通識教育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