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光華教授劉學：爲什麼說對平臺經濟反壟斷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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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市場監管總局起草了《關於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徵求意見稿）》，向社會公開徵求意見。如何看待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問題？本站研究局專訪了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教授劉學。
本站研究局：爲什麼說平臺會形成壟斷？我們現在看到的互聯網市場，比如電商等，並沒有形成壟斷，爲什麼還要提平臺反壟斷？
劉學：電商業進入門檻很低，顯然不會形成壟斷，但是平臺會形成壟斷。所謂平臺會“去中心化”、“去中間化”、“提高透明度”，都是偏頗至極的說法。事實上，平臺是最大的中心、最大的中間商，同時平臺與雙邊客戶之間的信息非對稱嚴重提高了。而且，平臺的壟斷靠市場是無法調節的，因爲平臺常常會形成贏者通吃的局面。比如Windows操作系統，長期在PC端市場佔95%以上的份額，這其中不是沒有市場力量——很多公司都開發出過操作系統，但是競爭不過微軟，包括蘋果公司的Macos x操作系統。平臺的壟斷交給市場調節，市場是調節不了的。微軟公司的windows操作系統長期在PC端佔據壟斷地位，不是因爲技術或功能上的優勢，而是強大的同邊效應、跨邊效應、規模收益遞增、客戶需求低度差異、客戶轉換平臺的成本比較高等因素綜合影響下形成的。
本站研究局：如果“平臺會形成壟斷”爲真，那麼其壟斷的本質是什麼？
劉學：首先，從平臺達到壟斷地位的過程角度來講，有一部分壟斷者，實際上是“先動者優勢”。他們多數都是模仿國外某些創新的商業模式，或者是以技術爲基礎的商業模式，他們看出來這個模式未來的前景廣闊，於是快速整合資源加以模仿，快速觸發網絡效應，並實現規模收益遞增。這是平臺壟斷的第一個方面。
第二，會有大量的客戶被吸引到該平臺上。客戶在這個平臺上互動，所有的互動行爲都會留下痕跡，就是所謂的數據，平臺再將數據進行商業化開發和利用，獲取各方面的價值。有些數據的開發和利用方式會提升參與者的總體價值；但有的給部分參與者帶來價值的同時，會損害其他參與者的利益；有的只給平臺帶來價值，卻損害了其他參與者的利益。這是平臺壟斷的第二個方面。
第三，平臺形成壟斷以後，會積累起強大的戰略勢能，包括關鍵技術和大量高粘性的客戶。積累起強大的勢能以後，就可以輕鬆地向技術重合度、客戶重合度比較高的新的平臺市場進行包抄和覆蓋，從而阻止新的平臺經營者的發展，阻礙創新，從而形成更大範圍的壟斷。
本站研究局：平臺經濟的壟斷和傳統的壟斷有什麼區別？
劉學：首先，傳統壟斷形成的原因總體來說是不同的。
一是依靠行政力量對行業的准入進行限制而導致的壟斷。比如，像中國證券業、銀行業等領域，進入這些行業都需要政府有關部門的批准，取得牌照後才能從事相關的生產經營活動。在極端情況下，如果政府只發一個牌照，就是絕對壟斷；只發幾個牌照，就是寡頭壟斷，這是傳統壟斷形成的一個原因。
一是一種技術或者其他的關鍵資源的獨佔而形成的壟斷。比如說稀缺的礦產資源，或者是某些極其稀缺的地理位置或資源，這些方面的獨佔導致的壟斷，相對來說，市場力量會在裡面起很重要的作用。
平臺壟斷的形成，實際上很重要的原因在於網絡效應。比如，淘寶平臺發展初期，買方越多，到平臺上賣東西的商家就越多；而商家越多，產品越豐富，買方也會變得更多。除此之外，平臺會受規模收益遞增作用，就像微軟的Windows操作系統，是一個應用程序開發商和消費者之間進行交互的平臺，對微軟公司來說，Windows操作系統銷售超過特定的數量和規模之後，微軟公司爲新客戶提供的成本幾乎是零，但是帶來的邊際回報是由公司通過戰略加以掌控的。另外一方面，對客戶來說，有時候換平臺的成本也會非常高。我們經常會有這種感受：如果習慣了使用Windows操作系統，再轉換到蘋果公司的Mac操作系統使用，會有很多的不習慣之處，所以對用戶而言，換平臺不僅僅是要增加新購買一個Mac操作系統的電腦所付出的成本，還面臨學習的成本和習慣轉換方面的成本。
從影響上來說，傳統壟斷和平臺壟斷也有明顯不同。
傳統的壟斷，不管是壟斷企業上游的供應商，還是下游的客戶，實際上市場主體所蒙受的損失是非常利於觀察的，而且非常直接。比如，中石化、中石油的壟斷，讓消費者在價格和成本方面蒙受的損失是很明確的。
而平臺的壟斷，消費者和其他利益相關方來判斷這種壟斷對自身影響時，特別是在平臺發展的早期階段，是和最佳替代模式來比較的。比如，淘寶最初發展起來時，替代的是線下的批發市場和集貿市場等。對於商家來說，他們相當於把城市裡的小商品批發市場轉到淘寶的平臺上，實際上新增加的投資並不是特別多，但從經營環境上來說，卻比傳統的集貿市場還要更好一些，因爲集貿市場租攤位的成本也比較高，而且售貨員整天站在那裡經營，也是很辛苦的。所以，對平臺上的商家來說，與傳統模式相比是有所改善的。對消費者來說，消費者的購物體驗與傳統方式相比也有所改善。所以平臺雖然產生壟斷，但消費者、商家和最佳替代模式比，感覺還是自己的直接利益受益更多。
但是，這並不意味着平臺所形成的壟斷，對於所有的利益相關者都是有好處的。平臺所形成壟斷的不利影響首先表現在，壟斷平臺會通過制定平臺治理規則來侵害其他利益相關者的利益。比如，雙十一，有些平臺可能要求商家要配合其平臺的促銷活動，做大幅度降價，而產品定價策略應該是商家本身的權利。實力強大的平臺還利用壟斷地位，阻止商家接入其他平臺等。這其實就是平臺利用自身壟斷侵害其他商家的利益的表現。其次，濫用壟斷地位的平臺會阻礙創新、影響技術進步。如那些積累起強大勢能的平臺，常常依靠其財務方面的優勢，通過補貼等方式打擊競爭對手，而不是與競爭對手比拼技術、模式。將通過財力將對手擊垮以後，再通過壟斷地位，操控價格，從客戶那裡獲取更高的壟斷利潤。所以，反壟斷還是必需的。
本站研究局：有時候反壟斷可能會被當成一種落後生產力反抗先進生產力的武器，在數字經濟的時代，怎樣防止反壟斷被濫用，阻礙互聯網企業的創新和發展？
劉學：首先，平臺壟斷地位的形成確實有技術方面的因素，但是，平臺能夠形成壟斷，實際上是整個生態系統共同作用的結果。比如說，以大家都熟悉的Windows系統爲例，Windows操作系統和蘋果公司的Mac操作系統來比，無論是在系統運行的流暢性方面，還是系統運行的質量和效率方面，Windows操作系統都是相對差的，但是Windows操作系統爲什麼能夠形成壟斷？這是因爲上游大量的應用程序開發商，開發出功能強大的應用程序，彌補了Windows操作系統自身操作上的不足。應用程序開發商越多、應用程序功能越強大，就會吸引越多的消費者使用Windows操作系統；消費者越多，就會有更多的應用程序開發商在Windows操作系統平臺上開發各種各樣的應用程序。
雖然Windows操作系統每一次升級從客戶體驗角度上來說，改進幅度非常小，但是Windows操作系統每一次升級，對處理器功能、內存的要求大大提高，用戶如果不換機，升級操作系統之後，電腦運行速度可能會變慢，就可能需要換新電腦，如果換新電腦就得裝新的操作系統，等到很多消費者都裝了新的操作系統之後，微軟公司對低版本的操作系統就不提供服務了，所以用戶就必須裝上新的操作系統。其實，這也是微軟公司利用其壟斷地位，控制產品生命週期，最大化自身利益的策略。
有人覺得，對於這些處於壟斷地位的公司進行限制是不公平的，因爲它們有高昂的技術方面的投入，如果反壟斷，就影響了技術進步。其實，這些平臺壟斷的形成雖然確實有自身技術因素的影響，但更多的是生態系統各方共同作用的結果。如果沒有一個力量能制衡壟斷者，實際上對技術進步等各個方面，都會產生不利影響。
但所謂濫用反壟斷名義對公司進行無端打壓，也會對技術進步等方面產生不利影響。所以，如果以反壟斷之名要求類似淘寶或微軟的企業把某些方面的業務進行拆分，做出決策之前，應該通過有關程序，通過公開、透明的機制，讓控辯雙方都能有一個充分辯論的機會——讓受損的一方有控訴的渠道；讓被控方有反駁和證明自己沒有濫用壟斷地位的事實，這樣就能降低所謂濫用反壟斷的問題產生的機率。
本站研究局：怎麼看待《反壟斷法》存在的現實意義？
劉學：《反壟斷法》在執行方面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完善，我們雖然制定了《反壟斷法》，但是對於壟斷行爲的識別、壟斷行爲產生的不利影響評估以及基於評估的結果做出相關裁決等方面，其實我們還缺少經驗。所以，無論是通過行政還是法庭裁決，我們在機制和人才培養方面，還有很多需要發展和完善的地方。但是，平臺反壟斷制度的出臺，說明我們確實還走在前進的路上。
本站研究局：如何看待數據的資本化？是否更易於產生壟斷？
劉學：現在，數據資本化不僅僅是在中國，而且在全世界範圍內，都存在問題。
一是對數據產權沒有清晰界定；二是對數據安全保護也沒有很好的規範。這使得數據資本化在未來都會是一個令人廣爲關注，並且引起廣泛爭議的問題，因爲數據被濫用的行爲太多了。比如，中國有全世界最多的攝像頭，我們每一個人的行爲，都被記錄下來，但哪些使用是侵犯隱私，哪些使用是維護公共利益，哪些是合法的盈利……這些方面，目前都還沒有能夠清晰界定的標準。
數據的開發和利用就像一把雙刃劍。壟斷者會掌握大量數據，對這些數據的開發和利用又會進一步加強壟斷者的壟斷地位；同時，壟斷地位越強，如果對不合理利用數據的行爲缺乏相關法律約束，這時壟斷者可能又會濫用數據。或者如果壟斷者自身技術水平不夠，導致數據被黑客竊取，又會對用戶造成更大的損害。所以，數據確實會強化壟斷者的壟斷地位，但如果法律能清晰界定數據產權，明確數據安全保護標準，對違法行爲進行懲處，使得數據能夠被有建設性的利用，我覺得還是有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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