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南盛北衰的趨勢不會改變，區域不平衡會增加而不是縮小，我們要有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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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洋（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本站研究局專欄作家）
姚洋
從去年5、6月份開始，中國經濟復甦速度非常快，全世界經濟也都在復甦，但中國經濟復甦和世界不一樣，中國經濟復甦速度非常快。一季度之後，中國經濟所有數據全面向好：一季度GDP同比增長18.3%，貨物貿易進出口同比增長29.2%，對美出口增長62.7%，這都是非常超常的增長態勢。
復甦中也有一些隱憂，即中國消費復甦整體上滯後於生產恢復。今年五一小長假從出行人數上來說已經超過2019年7個百分點，已經是非常高的增長，但從支出來看，只能達到2019年的77%。也就是出行人多了，但大家平均花銷下降非常多，其中一個原因是大家的消費熱情還沒恢復，其次是收入增長不及預期，特別是低收入階層的收入增長沒有趕上整個經濟復甦的局面。
但隨着世界和中國經濟復甦的步伐加快，我們在消費和居民收入方面也會走上正常復甦的步伐，從今年再往後5-7年，中國經濟將進入一個新的景氣週期，我這個判斷有幾方面的理由：
1、中國經濟自身的調整和週期。過去七八年，中國經濟經歷了幾輪低效企業淘汰。從2012年開始，中國經濟進入一個大的調整時期，調整過程中我們去掉了很多冗餘產能，特別是高污染、高耗能產業，及效率較低企業。到2018、2019年中國又開始去槓桿，整個經濟信貸供給下降，一些低效企業被淘汰。去年疫情的到來其實又是一輪低效企業的淘汰。
2、中國經濟增長的週期基本也到了該反彈的時候。中國在過去大概三四十年裡基本5-7年是一個上升週期，接着是5-7年的調整週期。中國經濟上次的調整時間比較長，主要是因爲去槓桿，再加上新冠疫情耽誤了兩三年，否則中國經濟2016、2017年就應該進入新週期了，這是國內因素。
還有世界因素，美聯儲、歐洲央行、日本央行大規模的貨幣放水，美國財政支出規模前所未有，拜登上臺之後又是1.9萬億美元財政支出。短期來看，大規模財政支出和貨幣發行會刺激世界經濟復甦，具有支撐世界經濟進入新週期的作用，這對於全世界，至少從經濟增長的角度來說，是一個利好消息（長期來看是另一回事，長期可能帶來通貨膨脹、財政鉅額赤字等問題）。
3、全世界技術發展進入新起點。過去幾年國內一直在討論 “技術進步新常態”，也就是低技術進步的時代。現在看來，AI、數字經濟的發展恐怕要打破“技術進步新常態”魔咒。現在的狀況有點像上世紀90年代新經濟剛興起的時候，當時是互聯網的廣泛應用，現在可能是AI技術的廣泛應用。特別是，中國至少在應用領域我們處於世界領先水平。因爲中國市場很大，其次，目前國內對個人隱私保護的法律還不是那麼健全，不健全當然有壞處，但好處是中國互聯網平臺企業收集了海量數據，所以中國AI技術能走到世界前列。美國AI技術發展也非常快，由中國和美國領頭的AI技術會讓世界進入一個新的技術週期，其它國家也在跟上，特別是日本，隨着疫情到來，日本居民也開始使用網上支付。
基於三個原因，未來5-7年中國經濟將進入一個新的景氣週期。
展望未來，只要中國經濟的增長率平均超過美國3.5個百分點，到2028年中國就能超過美國成爲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今年我們可能達不到，因爲美國今年的增長速度可能是6-7%，而中國是8-9%，只差一點點，但美國6-7%是很高的增長速度，當然中國8-9%也是非常高的增長速度。但等到美國恢復新常態，哪怕是新的經濟週期到來，美國的增長速度恐怕也是在2-5%之間，這種情況下，如果中國能達到5.5%-6%的增長速度，我們就能實現在2028年超越美國成爲世界第一大經濟體。
今年是“十四五”的開局之年，我着重談四個未來五年“十四五”期間支撐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利好因素。
1、自主技術的發展。自主技術當然不是今天提出來的，中國在“十三五”期間就提出了“中國製造2025”。美國人覺得中國人想發展自主技術超越他們，事實上中國當時提出“中國製造2025”和美國無關，這是中國自己的要求。其實中國一直堅持做自己的自主技術，但美國人並不這麼認爲，所以美國開始卡中國脖子，在技術領域對高科技技術進行產品禁運。當然，美國也禁止出口技術本身。這種情況下，中國不得不重新調整技術發展路線，把自主技術作爲“十四五”期間乃至未來更長時間裡中國技術發展的主要方向。
美國這樣卡我們脖子最終會適得其反，會加速中國技術發展。首先，美國不可能完全把中國卡住，比如在芯片領域，現在卡的是高精度的芯片，即14納米以下的芯片，14納米以上的美國也卡不住。今年4月22日，臺積電董事會批准了28.87億美元在南京擴建28納米工藝芯片工廠的投資計劃。大家不要總是被高端芯片所迷惑，其實高端芯片佔全部應用比例是很小的，40及40納米以上的芯片佔全部芯片產能將近80%（現在因爲臺積電將擴產28納米的芯片，這個比例可能將會降低）。但如果算上28納米級以上的芯片，產能佔比肯定超過80%。其實，28納米是比較經濟的精度，通常應用完全夠了。高精度的芯片只有在高端手機上纔會使用，比如華爲的麒麟芯片是5納米，美國限制5納米技術對中國的出口對華爲的打擊的確很大，但對整個中國經濟的影響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麼大。中國可以從低端芯片做起，讓低端芯片做到擺脫美國的控制是完全可能的，有了低端芯片的積累之後再衝擊高端芯片，這是一個比較好的路徑。
再者說，現在的芯片是硅基的，中國也在做碳基芯片，說不定哪一天就有了實質性突破，所以自主技術會成爲未來一段時間增加中國經濟增長後力的主要力量。
當然，發展自主技術並不是意味着我們要關起門來，過去40年來的經驗告訴我們，以開放的姿態發展自主技術，進口替代仍然是最佳路徑。從改革開放到現在中國的產品增加了多少個數量級，我們現在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擁有聯合國產業目錄上所有產業鏈的國家，這就是過去40年的成就，所以在做自主技術時我們也一定要小心，不要陷入閉門造車的境地。
2、城市化2.0。2020年10月29日中共十九屆中五次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於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指出，“發揮各地比較優勢，逐步形成城市化地區、農產品主產區、生態功能區三大空間格局”，“支持城市化地區高效集聚經濟和人口”。這是“城市化”首次出現在官方文件中，以前在官方文件裡只提“城鎮化”，一字之差代表了思路的轉變。過去，官方文件提“城鎮化”有一個擔心，即人口都流動到大城市，會引起大城市病等一系列問題，所以，中國希望人口就地城市化。但現在官方文件用的是“城市化”一詞，而且明確提出經濟和人口的集中是符合經濟規律的，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轉變。
順着這個思路，中國未來5-15年甚至更長時間恐怕着力點是要發展一些大的城市化區域，比如珠三角、長三角、長江中游地區、四川盆地、西安咸陽地區，以及鄭州爲中心的鐵路十字，再就是京津冀，未來15年間恐怕這7個大的城市化區域會吸納中國60%以上的人口，也就是人口集中。
人口集中可能是二次集中，三四線城市人口，特別是北方三四線城市人口淨流出，向一二線城市流動；農村人口向三四線城市流動；而直接從農村到大城市的人口流動速度將會降下來。很多人都流動到城市化區域，將會改變中國經濟地理的佈局。比如說房地產，總是有人說中國的房地產價格無法支撐，因爲現在人均住房面積已經接近40平方米，城市裡自有住房在90%以上，中國已經沒有發展房地產空間，全國平均而言這樣說可能是對的，但從局部來說恐怕就不對了。由於人口的淨流入，城市化區域的房價恐怕還能支撐很長時間。
另一方面，我們會看到所謂北方相對於南方的衰落，這個趨勢是不會改變的。北方地區在中國經濟中權重的下降從改革開放就開始了，到2016年，南方地區人均收入超越了整個北方地區人均收入。南方地區不光一二線城市發展快，原來比較窮的地方也開始發展起來，幾個禮拜前我的校友（東北人）去我老家（南方十八線以外縣城）一個小學捐款，結果發現我老家房價已經快要和哈爾濱持平。江西中部地區的房價能和哈爾濱持平，說明老百姓的收入增長非常快，所以中國區域間的不平衡會由於城市化2.0增加，而不是縮小，對此我們要有心理準備。
3、鄉村振興。城市化2.0是人口的再佈局，即使到2035年，中國75%人口住在城市，但還有25%人口住在農村，所以政府恰逢其時提出了“鄉村振興”戰略。中國完成了第一個百年目標，完成了脫貧攻堅任務，下一步要鞏固鄉村取得的成績，而且鄉村老百姓生活水平要再上一個臺階。中國城鄉收入差距仍然在2.5倍，收入分配差距主要還是在農村和城市之間，所以鄉村振興是必要的。
實行“鄉村振興”戰略涉及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人口城市化，即人口向縣城集中，向當地中心城市集中。城市化2.0把三四線城市的人口往一二線城市轉移；而三四線城市，特別是南方的三四線城市人口未必下降，因爲鄉村人口進城，縣域經濟會有比較大的發展。現在農村有一個普遍現象，一個男生要結婚，女方要求在村裡建一套房子還不行，必須要在城裡買一套房子，爲了小孩上學方便，女方家境好的話可以陪嫁一輛小轎車，這大概是中等以上農村地區結婚的標配。也就是說，農村居民已經變成“兩棲”了，一方面在村裡有自建房，然後在城裡也有商品房，這也是新的城市化動態，實際上是新型的就地城市化。
下一步要給留在鄉村、留在縣城裡的人提供比較高質量就業。有些人一聽到鄉村振興就想着發展農業，有些人一看農村土地都撂荒了沒人種，心疼得不得了。其實根本沒必要，中國最不缺的就是糧食。我自己粗略算過，白酒和啤酒每年消耗的糧食是四五千萬噸，如果再把飯桌上浪費的糧食算進去，估計達到八九千萬噸。因爲糧食太便宜，中國浪費了海量的糧食。而且穀賤傷農，要想讓農民多賺一點，就得把價格提上去，價格提上去了我們也就少浪費一些。
所以鄉村振興方向別錯，不是發展農業，而仍然是發展工業、服務業，而且工業一定是勞動力密集型工業，就像我老家的縣城（江西中部縣城），因爲勞動力密集型行業提供了較高質量就業，過去十年才能發展得那麼好。一般女性到工廠裡幹活，一個月可以賺到四五千，勤快的賺到七八千，這是巨大飛躍。一畝地如果發展農業，滿打滿算才賺1000塊錢。比如，我老家在丘陵地帶，在山裡種廣柑（一種橙子），沒有人看守，因爲一斤廣柑才一塊錢，偷廣柑拿去賣都賺不到工錢，所以沒人偷。中國的農業技術進步非常快，所以農產品價格太低。提供非農就業，讓更多的人都能到工廠裡就業，發展服務業，纔是提高老百姓收入的關鍵。
4、碳達峰，碳中和。中國計劃2060年實現碳中和，太遠了以致於我這一代人恐怕都看不到。但碳達峰很快，中國承諾2030年要碳達峰，一方面是國內的壓力，老百姓收入水平提高，對環境提出了更高需求；另一方面是國際的壓力，在過去20年裡全球新增的碳排放裡80%來自中國，中國減排壓力非常大。但未來十年實現碳達峰難度極其高，國家能源局於今年4月19日發佈的《2021年能源工作指導意見》指出，“2021年主要預期目標”之一是“單位國內生產總值能耗降低3%左右”。如果沒有產業結構和能源結構的大變化，中國實現不了碳達峰，因爲但如果我的判斷是對的，中國經濟增長速度仍是5.5%-6%，即使能源效率提高3%，排放還增加了2.5%，所以要花大力氣調整能源結構，比如中國製定的目標是在“十四五”期間把煤炭佔能源的比重降低十四個百分點，達到50%，但我估計這都不夠，碳達峰的挑戰是非常大的。
中國光伏產業這些年發展非常快，光伏電價已經開始接近火電電價，如果能把光伏電能的儲存問題、傳輸問題解決好，中國能源結構就會有大改善。因爲煤炭污染非常大，而且排放的二氧化碳非常多，根據統計局數據，2020年煤炭消費量佔能源消費總量的56.8%，如果短期內能用太陽能替代煤炭，那中國碳達峰目標可能就會實現。
另一方面，碳達峰會創造一個全新的產業，即碳減排產業。這個產業的潛力非常大，而且碳減排產業是高科技產業，過程中會催生很多新的技術，從而提高中國整個經濟的效率。所以儘管挑戰非常大，但我仍然相信2030碳達峰有可能實現。
總結起來，“十四五”期間的四件大事：自主技術、城市化2.0、鄉村振興、碳達峰，都具有增長效應的。我們總是在找下一個增長點、下一個風口，中國下一個增長點就在這四個方面，這會支撐中國高速度增長，同時也會提高中國經濟的增長質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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