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的大陸人》永不凋零的忘憂草 女知青的一生(下)
我跟老徐走在南京最熱鬧的夫子廟,看完金光閃閃的秦淮河渡口,逛了附近兩三條全是店面的美食街,老徐一路口說指畫,說幾乎每家她都光顧過,還帶我去認一處她在南京常住的旅舍,說是怕我突然忘了預定房間得挪窩,我終於鼓起勇氣問:妳怎麼回南京不住兒子家?
老徐悽然一笑,「那是我兒子家,不是我的家。」
■理性鎮定的背後
在李香君的故居里聽到這種話,活在晚明亂世的「金陵八豔」想必跟我同感悲涼,老徐肯定有過被當成外人的境遇,纔會堅持住在美食遍地的夫子廟,敞開肚皮把吃東西當安慰劑,我明白她不想要豆腐渣蒸饅頭,一家人全散了的心情,故意戳她腰圍:妳再老是把打牌當運動,當心以後連路都走不了,這不是給兒子添麻煩?
一拐進又窄又短的烏衣巷,我無法不想到一千七百多年前,住在這裡的大批東晉豪族,「舊時王謝堂前燕」早就已經「飛入尋常百姓家」,我卻還老婆心切的想關心尋常百姓的家,老徐說:我一回來就當善(散)財,童子是我孫子,他都知道跟爸爸媽媽出門吃大餐,奶奶會付錢,還好他記住我不能吃炸魚。
「妳什麼病不能吃油炸過的魚?」
老徐聳聳肩,「我有次在餐廳吃炸魚,沒五分鐘人就當場昏倒,進了醫院也弄不明白是什麼病,得過且過就好。」
■嘔心瀝血的媽媽經
我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委屈跟苟且,回程經過科舉博物館,我忍不住數落她:妳這樣的心態就是阿Q。
「我最近背上腫了個硬塊,也許你說的對,不給兒子添麻煩,繼續看孫子開心吃東西,真的要跑趟醫院檢查清楚,我幫老大買了房子娶了媳婦,算是盡了責任,老二當然也要一視同仁,我真的是一條快要被炸乾的魚,老二的聘金要是送出去,我下個月就發不出員工的薪水,……。」
像老徐這樣的「媽媽經」我沒少聽,我的大陸朋友中,有人不想扯虎皮當大旗,房子的首付拿不出,只能眼睜睜看着未來的媳婦就此失聯。
愛默生說:人但有追求,世界亦會讓路。
愛默生不愧是林肯說的,美國的「文明之父」,面對像老徐這樣的人母,我真說不出這些年來經常教訓子姪輩的:好兒不貪父母田園,好女不貪父母嫁妝,畢竟兩岸的「生態」真的有別。
我岔開話題聊起我最佩服的朋友老吳,一個退休警察,每個禮拜從臺中回雲林老家住個三四天,除了給爸媽煮三餐,還光腳種菜學陶淵明,朋友們都認同老吳的「有孝」我們全都很難做到,只會異口同聲感慨:普通人被蚊子一叮就是一粒紅疹,老吳是全無反應,大概連蚊子都聞得出這種人間難得的「土味」,這要在東晉以前,絕對可以上報給官府舉孝廉。
老徐笑說:我退休以後,也可以回鄉下老家重操舊業當農夫,只希望上面的政策別亂改,把我老家也強拆。
■值得思念的祝福
看了南京所有的大寺,我對保存玄奘法師舍利的靈谷寺最有感應,每次爬鐘山都不忘順道去瞻仰,最後一天在南京,在靈谷寺剛吃完齋飯,老徐在微信說準備進開刀房了,我回說這樣的行動是個大進步,會幫她跟佛菩薩求保佑,一「切」順利要她放心。
老徐立刻秒回:還好老二有來醫院關心,他知道我不能有個萬一。
回臺後,偶爾想到逼着老徐一起運動,兩人沿着秦淮河瞎走,邊散步邊亂聊,我提到十九世紀的法國,巴爾札克寫的《高老頭》,財產分給兩女兒之後,從此再沒人上門關心,因爲跟女婿不對盤,想念女兒時只能站在香榭麗舍大道旁,偷看她們快樂出遊的身影。
老徐笑說:放心啦!我不會像高老頭那樣孤獨死,我鄉下的老房子還在,就算政府要拆,我也不會給兒子添麻煩,會想辦法去住養老院。
有人的衣櫃裡,永遠都少一件衣服;有人感覺不夠好看的,是經常羣發的,最能代表眼下風韻的美圖,每次看老徐又發來她的大頭照,看着她精心保養的瀏海跟馬尾,我明白她想告訴大家的是「勿忘我」。
尼采說:一個人知道自己爲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日前上海因爲新冠肺炎封城,老徐沒事就動手開發新菜譜,已經增加至少十公斤,發誓要減重的同時還不忘麻將跟美食,想到她對兒子們無怨無悔的付出,一個永遠無法忘憂的母親,值得所有不得不看她秀大頭美照的親們給予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