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的大陸人》「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于堅

于堅與他的著作。(《觀察》雜誌提供)

大陸中堅詩人于堅與臺灣詩壇有兩個連結:1999年2月他在臺北唐山出版社出版詩集《一枚穿過天空釘子》,五年後的2004年1月,他在雲南人民出版社推出《于堅集‧卷1: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此其一。其二,2015年,于堅和洛夫在四川緜陽縣第一屆李白詩歌獎二人同臺演出,洛夫獲得首獎獎金人民幣50萬;于堅獲提名獎,獎金10萬。

于堅在獲獎感言裡說的話,我認爲可以把兩岸兩地現代詩傳統內核中作連結。他說:「西元724年,李白離開故鄉江油,此後他再沒有回到故鄉。杜甫也是,自741年離開故鄉之後,一生都在外漂泊。…在中國歷史上,詩人因漫遊、謀生、流放,從此遠離家鄉的情況屢見不鮮。但是,總是有一樣東西將各時代詩人團結在一起,被召喚着,一代一代地應召着。這就是漢語。…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漢語的魅力召喚着一代代作者嘔心瀝血、披荊斬棘,赴湯蹈火,九死一生——無論各時代的生存狀況多麼嚴峻——甚至經歷了文革那樣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詩人不滅,詩人依然不滅。

我們這個時代一切都可以通過貨幣購買,唯有詩,依然是與諸神對話的神聖事業,各種改頭換面的拜物教照妖鏡。全球化的洪流席捲一切,其嚴重的後果可謂物非人是。…漢語是我們最後的故鄉,最後的庇護,最後的信任。我們依然要寫,漢語的終結意味着族羣的滅亡,意味着生命的虛無。文明,就是以詩的光去照亮、啓蒙。今天,我相信詩人比前輩詩人都更嚴重地意識到詩的宗教性使命。」

#大陸第三代詩歌領軍人物

中國大陸「第三代詩歌」領軍人物之一的于堅1954年出生於雲南昆明,1971年開始寫詩生涯,1984年畢業於雲南大學中文系,1985年與詩人韓東、丁當等創辦《他們》文學雜誌。1986年發表成名作尚義街六號》。

我第一次拜聆于堅之名,是因他在1992年以〈墜落的聲音〉奪得第14屆聯合報現代詩正獎。那首詩的風格頗令人驚豔。不過,他在臺灣詩壇發表的作品爲數戔戔。幾年前在羅門老師那裡再度聽見於堅大名。他說他在北京大學一場羅門蓉子學術研討會上,特地請于堅留下來,兩人在飯店竟夜深談。

2011年初,我出版個人兩千行長詩集《在最深處的黑暗,你穿着光》。承擡愛,羅門老師爲我撰序,且交待我寄一本給雲南昆明的于堅。不久,我即接到詩人回贈在加拿大出版的中英文對照詩集《便條集》,並夾帶了一封短箋黃克全君:你好,詩集收到了。謝謝!您的詩我翻閱時,會看到精彩的片斷。但詩作爲一個整體的結構,恐怕很難與小說平衡。長詩其實也是片斷的積累。詩重要的是氛圍,場的建立。倒還不在起承轉合的邏輯。(下略)

于堅信中直白的口吻,使我聯想到他對大陸第二代詩人,即朦朧派詩人的反叛。使我不禁笑了開來。詩人直白是好的,儘管他的品評有部分我較難苟同,譬如說「長詩其實也是片斷的積累」。不過,「詩重要的是氛圍,場的建立」這觀點我喜歡。話說回來,所謂「場」可大可小,可長可短,一個意象是場,若干意象串聯起來也是一個(大)場,萬不可說窄、說死了。

#文字隨處窺見慧點靈光

我讀了信,接着仔細拜讀了《便條集》,其文字隨處窺見慧點的靈光,有些句子舉重若輕,能從生活細節的反差對比中,逐漸逼仄出一股引人深思、悠悠不盡的餘音

汽車在高原上飛馳

原始森林的邊緣出現的時候

一頭虛構的野鹿

竄進我的內心

但我沒有草地和溪流

讓它長久地逗留

像這些詩的好處既有思想,又有抒情,而且體現出在生活中無處不可入詩、化詩的造詣及精神,這也是爲我欣羨並敬佩的。

羅門老師曾借給我《臺灣詩學學刊》第19期,書中第一篇是陳大爲的〈論于堅詩歌邁向「微物敘事」的口語寫作〉,這篇文章引起我的興趣,上網查了于堅的履歷,哇!他委實不簡單,除臺灣的聯合報獎外,花城文學獎、人民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詩歌獎、李白詩歌獎等幾個獎項都是其囊中物。他的著作也翻成法、日、德、英、西班牙、荷蘭等多國語文出版,功業堪稱彪炳。

但我認爲于堅「微物敘事」只是「弒父者」逆反前輩的反動及藉口。「微物敘事」的重點在以「日常口語」描敘「庶民日常事務」,但我認爲這兩者─概分爲表現形式與表現內容,勢必難以做到。去文學修辭剪裁的純粹日常口語,對文學是否造成斲喪?要有警覺;在反朦朧派詩的「宏大敘事」本質,即去其世界觀神聖化目的性的同時,他也建立起另一份神聖化與目的性,這是一種無法擺脫的現代性,或說後現代性的弔詭。

#嘗試打破傳統詩歌界限

我曾跟洛夫老師提起于堅,他瞅了我一眼說:「他很會辯理論」。的確,于堅時而是一位意念先行,或竟是具實驗性的詩的實踐者,其80年代到90年代的「口語詩」創作、「拒絕隱喻」、以片段、破碎、細節的「非詩」的書寫策略,嘗試解放語言、打破傳統詩歌界限。他求新求變的企圖心,想是亟思在文化、社會於現代化、政經變遷過程中尋求自我的安頓,他的詩對當代社會文明、歷史的反應是無庸置疑的,值得中國詩壇重視。

其次,于堅還有一個較獨特的堅持,就是他重視紙本閱讀。他認爲紙本書的體感閱讀是有溫度、足以提升到文化層次,也是電子書不能取代的。而且於堅的閱讀有自己的選擇,他說自己只選讀經典作品,「當代的作品我讀得比較少。因爲我的寫作並不僅僅只爲了當下的成功,我還想要傳諸後世。」這種說法並非矯情,毋寧是詩人的真誠。

(黃克全/作家)

來文來源:《觀察》雜誌第89期2021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