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晚上有牛

或粗嗄,或生脆,老嫩厚薄,低吟高吭,乍聽百家爭鳴,其實音律井然,一來一往,此呼彼應,嵌疊混聲,絲毫不亂,愈叫鼻音愈重,尾音也愈長,又軟又黏。我不是雌蛙,聽了都覺得性感

走過黃槿樹下,看到路上躺着一隻蚱蟬,可憐,夏天才開始,牠已經無聲無息,魂飛天外。用腳尖輕踢,想把牠撥到草叢,不料一聲尖長的「唧──」,蚱蟬突然彈起,振翅飛走。我嚇了一跳,可是很高興,沒死咧,是叫累了在打盹嗎?

纔剛夏至,地上已有蟬屍,而且是第二批了。最早的是黑點斑蟬,幾乎過完元宵,驚蟄前後就開始叫,嘹亮輕快(有人形容是「醒啦──醒啦」),成羣苦楝上吸樹汁春分之後,又成羣在樹下墜落死去,和綿綿春雨,簌簌楝花同歸塵土

清明穀雨之間,草蟬和蚱蟬相繼出現,平板單直的中音,演講般冗長不見底,近乎機械性,聲勢浩大,懨悶無韻,聽得人昏昏欲睡,卻又噪耳難眠。我們的一分鐘,可能長過蟬的一天,所以牠要爭分奪秒,日間放歌,夜裡繼續高唱,諮爾多士,夙夜匪懈,生活不容易呀。

除了時間,蟬的身體也要壓縮精簡芒種之後,山徑遍地蟬蛻,夾雜零星蟬屍,翻過來細看,腹瓣鼓膜發音肌、共鳴室,體腔已經那麼小,胸腹還幾乎中空,奢侈留白,好讓聲音迴盪擴張。果真像法布爾在《昆蟲記》說的,蟬因爲熱愛音樂,不惜縮小內部器官,騰空來安置樂器,真個是以身相許

只有下雨的晚上,蟬才噤聲不語,輪到青蛙扯直喉嚨島上多蛙,山溝溪澗水渠人孔,入夜此起彼落,呱聲處處。然而不是傳統的閣閣聲,是悠長慢板的詠歎。

「光──光──光──」,低沉渾厚,彷彿從丹田深處發出,聲傳數裡,城裡人偶爾來夜遊,還以爲是野牛,驚問:「牛會晚上出來覓食啊?」這話很有見識,一般人就算知道牛哞,也是從卡通上聽來的罐頭聲,還知道牛的食性,更加難得。

一開始我以爲是牛蛙,後來才知道是花狹口蛙,又叫亞洲錦蛙,聲大如牛,個兒卻只拳頭大,肥身棕斑,窄頭細嘴(所以叫狹口蛙),見了人還會把身體撐脹,圓鈍不規則,像一塊發酵過頭黑麥麪糰,在夜色分外隱蔽,不過牠老是愣在路上,散步時要小心繞過。

蛙和蟬一樣,爲了求偶和存活鳴叫,愈大聲愈強悍,但蛙不像蟬,犧牲體腔化成擴音箱,牠更聰明,躲在渠蓋和人孔底下叫,找共鳴室擴音放送,就像人類在浴室唱歌。我們海灘邊有處水渠口,深長空闊,音效絕佳,是花狹口蛙的音樂廳,每逢雨夜衆蛙喧譁,高亢宏亮,聲動四方,我總要撐傘涉水,走去聽演唱會

或粗嗄,或生脆,老嫩厚薄,低吟高吭,乍聽百家爭鳴,其實音律井然,一來一往,此呼彼應,嵌疊混聲,絲毫不亂,愈叫鼻音愈重,尾音也愈長,又軟又黏。我不是雌蛙,聽了都覺得性感。

山溝裡還有短促清脆,「噠、噠、噠、噠」的機關槍聲,那是斑腿泛樹蛙,有時甚至響起小狗的急吠聲,是溪澗裡的沼蛙。夏夜漫步蛙鳴蟬噪生機勃然,遠遠還傳來酒吧球迷的鼓譟怪叫,這個生態系,充滿了雄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