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父親孫宏斌的關係怎麼樣?孫喆一脫口而出:基本不認識

(原標題:融創孫喆一:自由與枷鎖

作者|竺晶瑩

題圖 | 受訪者提供

作爲孫宏斌之子,從小在美國長大的孫喆一,並不清楚父親財富意味着什麼。直到他十年前返回中國,並在2019年掌管了融創文化

同爲地產二代,王思聰曾拿着王健林資金成立普思資本,又高調進入電競圈。他自恃“娛樂圈紀委”,常在微博上語出驚人,卻不料自己也會失足於一場未遂的戀愛之中,被全民娛樂。

與孫喆一年齡相仿的張康陽,於2018年起擔任國際米蘭足球俱樂部主席,時常在梅阿查球場眉頭緊鎖的他,如今看上去得到了一些回報,今年5月國米時隔11年重奪意甲冠軍。但是,近期蘇寧卻在危機中風雨飄搖。

不難發現,他們大多走上了一條相似的路徑——尚未在大集團內部扛起重任,但都做起了支線任務。

有意思的是,公司喜歡對外界宣稱他們爲“創二代”,並對“富二代”這個詞語,唯恐避之不及。

父子

時間撥回到1994年,孫喆一四歲,父親孫宏斌創建順馳,進入地產界。

1996年,六歲的他隨母親前往美國。孫宏斌與柳傳志重修舊好,順馳獲得聯想、中科集團的支持,開發房地產。之後的十年,順馳大起大落,最後因擴張過快導致資金鍊斷裂陷入危機,被香港路勁基建於2006年9月5日收購。

然而,孫宏斌東山再起,拾起了2003年成立的融創中國,繼續高歌猛進,此後併購王健林的萬達文旅城,入股賈躍亭的樂視網,融創一路狂飆直至穩健前行。

2021年4月,福布斯全球富豪榜發佈,孫宏斌以93億美元財富位列榜單第251位。

孫喆一,就這樣被命運推動着成爲了所謂的二代。

我見到孫喆一的那個午後,他穿着簡單,一副隨時隨地要去打籃球的樣子,樣貌跟穿搭一樣清爽。他的確經常打籃球,是紐約尼克斯球迷,辦公室牆上裝裱着林書豪的球衣,大概令他想起Linsanity席捲紐約的歲月。如今這位年輕總裁31歲了,執掌融創文化兩年半。談話間他愛開玩笑,卻也會邏輯縝密地跟你解釋公司戰略

“你跟父親的關係怎麼樣?”沒辦法,這是必答題

基本不認識。”孫喆一開玩笑般脫口而出。

他解釋,在美國長大的那些年,父親陪伴他的時間很少。現在孫宏斌不干涉他的私人生活,不會管他交什麼樣的女朋友,也不會催促他結婚。但工作上,孫宏斌是老闆,肯定以聽他的爲主。

“你們不會有矛盾嗎?”兩代管理者恐怕在投資決策與戰略制定上難免有差異。

“他是很聰明的老闆,思維很敏銳的一個人,你一說,他就理解了。如果你的邏輯對,他肯定會同意;如果你邏輯是錯的,他也會讓你看到爲什麼錯,所以沒什麼矛盾。”孫喆一儘管避免展現跟父親過於親密的情感,卻仍對工作中的孫宏斌流露了一絲欣賞。

而孫宏斌也曾避免談論兒子,假裝跟他不熟。2018年,融創業績發佈會上,當時孫喆一正在公司內部輪崗,有記者請孫宏斌評價兒子的表現。他尬笑:“孫喆一的工作歸高曦管的,高曦評價,我不知道他在幹嘛。”

時任融創集團副總裁的高曦顯然沒有料到這一招,一邊在手上不停轉筆,一邊緊張到語無倫次:“Kevin(孫喆一英文名)是今年年初加入到我們這邊的,負責一些戰略投資的工作……戰略投資,還是……還是非常投入的,起了非常大的一個作用吧。”聽起來,孫喆一的工作難以被具體描述。

他本人倒也坦白,雙手一攤,對我說:“(當時)20多歲能幹什麼。”總覺得自己還沒走到有成就可談的階段。孫喆一過於謹慎,秉持着“做到再說”的原則,因此很難聽到這位少主向外界誇誇其談公司的藍圖,這種場面多半讓他感到不適。

不過,在20歲時,他也曾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在他上大學期間,恰逢順馳運轉不靈,母親曾擔憂不能按時交學費。孫喆一就跟媽媽說,至少確保四年學費付清,畢業時沒有學貸就好了。

同時,他也默默爲自己做了打算,在波士頓學院雙主修商業管理和歷史。商業,是他感興趣的領域。歷史,除了喜歡以外,也有利於他大學畢業後進入法學院,因爲美國的法學院通常青睞人文社科類專業的學生。即使考不上法學院,他還能當歷史老師。

“那時候我20歲,就把人生的備選項考慮得挺好的。所以在高中、大學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回我爸的企業,當然那時候也不確定企業會在。”

他臉上轉而閃現了幾分神往:“其實我還是挺想當律師的。”

“你有什麼特質適合做律師?”眼前的孫喆一除了語速很快,我實在難以把他和一身正裝打官司的律師形象聯繫在一起。

“好勝。”他突然認真起來,眼神毫不避忌。又一笑,感覺表達得不準確,正色道:“其實是,不喜歡輸。” 繼而追問了我一句:“你覺得有區別嗎?”

他認爲,好勝更多的是有一個競爭對象,我要比你強。但是不喜歡輸,卻是這件事我不能做得差,屬於對自己的要求。“我不需要做第一,但我不要做得差。對我來說,如果一個公司很牛,我完全可以接受所謂比他差。但是如果這個公司有一些問題, 我不能接受我們做得比別人差。所以不是我必須得是第一。”

這種“好勝”的特質,除了存在於孫喆一的商業邏輯中,也體現在他打籃球的風格上。相比於突破上籃,他更喜歡投三分球。這意味着,與其和別人對抗,他更愛跟自己較勁。

總裁

2019年,孫宏斌將融創文化“送”給了孫喆一。

至此,孫喆一的頭銜變成了融創文化集團總裁。這意味着他擁有了在商業領域成就一番事業的機會,卻也代表着他將接受來自融創內部與外界的審視。

只是,將“總裁”之位安在這位30歲左右的年輕人身上,至少能讓外界提出兩重質疑——他的海外經歷能否讓他融入中國的商界文化?幾乎從未接觸過影視文化圈的他,該如何打開局面?

不同於張康陽的內斂、王思聰的張揚,簡單、真實是孫喆一常掛在嘴邊的兩個詞。

去年開通微博賬號以來,他至今只發了8條微博,喜歡分享呆萌日常。別家總裁張康陽在微博上發的是國米奪冠圖,配文字斟句酌。孫喆一偏不,他發的是,經常點麥當勞外賣的截圖,並配文:“我真的太忠誠了。”除了麥當勞,他去宜家吃肉丸也會紀念一下:“七年沒吃到了。”

即使這種西方式直接是孫喆一的底色,但他會笑自己的弟弟纔是純ABC,而他卻帶着點自豪的口吻說:“我基本能接受中國思維,甚至我的骨子裡還是挺中國的,而且我比較能納入中國酒文化,喜歡喝白酒。”

這在許多人口中得到了驗證。今年5月17日融創文化的戰略發佈會上,不少導演都被問及最初怎麼認識孫喆一的,衆人紛紛給出了幾乎一致的答案:喝酒認識的。饒曉志導演記起兩人第一次相遇的飯局上,這位年輕總裁在喝斷片前,把地址告訴了素未謀面的他,請他之後送自己回家。饒曉志心想:這人也太天真了,第一次見面就放心把自己託付給我。

但酒桌上的禮數周到,最多也只能爲你博來一個直爽友善的名聲。若真要應付商界的詭譎與變幻,恐怕只憑通曉人情世故可遠遠不夠。除了生意場上的交際以外,更考驗孫喆一的是,如何看清影視文化行業的局面。

這位年輕人作爲總裁的軟肋很明顯,兩年半前執掌融創文化的那一刻,他幾乎對這個行業一無所知。但在旁人看來,他的商業直覺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個劣勢。此外,他不是隻聽彙報的CEO,願意走到一線去結識圈內創作者,形成決策。

在影視圈從業十餘年的一位融創文化高管表示,他眼中的孫喆一,對於商業模式的直覺足夠敏銳,懂得抓本質。這位高管曾在職業生涯的拐點思考過,電影內容行業的可持續可規模化可穩定性的模式是什麼。當他七年完成數十個項目以後,就把目光轉向了影視作品系列化、IP化。

剛進入這個行業的孫喆一也作出了同樣的判斷。他部分憑藉的是,曾經當投資人的經驗,認爲現在做一個純電影公司已經不再符合市場的邏輯,更應該看重IP的開發與運營

如果說孫喆一在談論自己時,還偶爾有些靦腆,他在分析商業現狀時,語氣反倒更加自信:“作爲一個管理者或創業者,你自己怎麼想不是那麼重要。你要找的是這市場缺什麼,然後你來補所謂的坑。如果現在我們做的是純電影公司,我都很難說服自己。純電影公司的商業模式、賬、可比公司、金融環境都不太合理。”

他看重的是一部作品能否系列化。外界對於融創文化的印象是以往多投資科幻與動畫影片。“我們分的是可長線運營IP和所謂的單片。”孫喆一解釋,如果一部作品有衍生的世界觀,就有潛力做系列化電影、實景娛樂,那是可以長線運營的IP。

爲了向外界解釋融創文化近年來都在做什麼,孫喆一“被迫”在戰略發佈會上演說15分鐘,首次展示了集團成立兩年多以來的業務全景佈局,發佈了“IP+內容+新消費場景”的戰略定位:“IP是基礎,內容作爲放大器,新消費新場景則是商業價值的拓展路徑。”

他本不想辦發佈會,也不喜歡站在舞臺中心。管理層動用了許多理由來進行勸說,他最終接受了——幫業務部門降低解釋成本——這個理由。“與時間同行,做堅定的產業投資者和專業運營者。”發佈會那天,一身黑色T恤加運動褲的他,用這句話在開幕演說中作結。據說,這兩個聽起來專業的詞彙並非孫喆一在臺上照本宣科,是由他自己提出的。

回看自己加入融創文化的這段歷程,孫喆一認爲現在的佈局已經超越了他的時間表安排。他直白地說:“我們那天跟大集團總裁開辦公會,對比了一下今年和去年、前年的會議,聊的根本不是一個事兒。那時候你才知道第一年對這個行業有多傻,根本不理解這個行業怎麼玩。通過學習積累很多經驗後,我們有可能走到對的路。三年以後還會是一模一樣的情況。”

發佈會甫一結束,訪問接踵而至。剛回國時連商務中文都聽不懂的他,今天在媒體前談論着如何用VC打法佈局短視頻,怎樣跟導演溝通加大項目把控力度,甚至還能對高管的回答進行補充。

當某位高管不小心透露了一條隱秘的消息,坐在身邊的孫喆一,前一秒還低着頭在滑手機,突然暗中用手指急促地敲打了他幾下,高管便噤聲了。

會上的細節讓我好奇,後來他們告訴我:Kevin凡事更願意做到了再說。這個回答讓我頗感意外,因爲孫喆一平常看上去總是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

我會在乎賺不賺錢,我會在乎契約精神。”每當孫喆一講起商業上的事,他就會把自己塞進“總裁”這個身份中,而把個性、喜好收起來,那是他進入角色的一種方式。

自由與枷鎖

茨威格在爲瑪麗·安託瓦內特立傳時寫道,所有命運贈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那麼,融創文化這份禮物也不例外。

盈利太慢了,這是每天都在困擾孫喆一的問題。

獲贈融創文化,背靠大集團,賦予了孫喆一能在商業世界施行自己理念的自由。爲了實現“IP+內容+新消費新場景”這種全方位佈局的戰略,離不開融創中國對文化板塊的資金與人力支持。

根據孫宏斌及融創中國目前制定的規則,各個區域集團以及六大板塊中的文旅板塊都對孫喆一負責的文化板塊提供了支持。至於資金方面,大集團足夠放權,融創文化只要尊重集團的現金流邏輯,投資項目時較爲自由。

但自由也伴隨着代價

對於孫喆一來說,文化產業回本的週期太長了,尤其融創文化又以規劃IP爲主。他表達了自己的擔憂,很多重資產公司做幾年文化就停了,短期內無法見到成效。如果你在這邊待了三、四年還沒有利潤或成果,對於內部是很大的壓力。

融創中國每季度都有例行的總裁辦公會,由集團內部高層參與,六大板塊負責人都需要彙報自己的業績。當地產板塊每季度利潤增長迅速時,燒錢的文化板塊在盈利上相形見絀,儘管大家也明白不同行業的商業邏輯不通,但這還是讓孫喆一每每在談到收益時如坐鍼氈。

他開玩笑說:“去年業績不好是疫情影響,今年的確沒有藉口了。”

父輩在某一領域極度成功時,那是幸運,也是陰影。

父輩的財富帶給你了選擇人生的自由,可那也有代價。有時候是因爲你不得已接受了命運硬塞給你的財富,巨大的財富早就超越了揮霍的意義,那通常意味着天大的責任;有時候又因爲超越父輩獲得成就感,是一段過於艱難的旅程。

作爲二代,如果避免經商,選擇走另一條藝術或學術的道路,在別的領域超越父輩,那樣可能更容易獲得讚賞。但孫喆一跨入了商界,“超越”就是他揹負的枷鎖。當衆人的目光齊刷刷投過來時,他無法不滿足別人的期待。

或許全世界的二代都有這樣的困擾。我們聊起了《繼承之戰》,這部劇集以默多克家族爲背景,講述了父親設下重重障礙,而四個兒女勾心鬥角,企圖脫穎而出繼承商業帝國。次子Kendall最有繼承相,卻總被父親質疑缺少狠勁,難以成爲殺伐決斷的決策者,直至他在精神意義上實現“弒父”。

孫喆一很喜歡這部劇,卻沒有共鳴。他不清楚默多克是否真的如此強勢,但劇中的父親已經病入膏肓,跟孩子相處時簡直是故意挑事。

不過,他也承認二代與父輩在工作模式和管理風格上有很大不同。

“我們這一代跟上一代比,缺的是個勁兒,就是精神。這也不是說我們是對還是錯,這一代大部分肯定會想找到工作和生活的平衡,偶爾度個假。但是大部分的上一代不太接受這個,每天都在工作。”

孫宏斌素來以善於馭人聞名,高管團隊中許多人已追隨他15年有餘。孫喆一學到了父親的長期主義,常說希望大家跟他幹到退休。只不過,他仍舊缺乏一些管理經驗與技巧。過去幾年中,孫喆一信奉扁平化管理。他希望團隊自我發揮,自己又心軟,不喜歡主動優化,總願意給大家機會。

然而,內部希望他反思,組織調整上是否該更堅決。“最難的還是人,怎麼來管理人,怎麼給人足夠的空間,但同時又有你所謂的管理體系。”他認爲,每個人的信條都不一樣,有人要待遇,有人要成就感,個人時間表與企業不一定一致。但如果有人工作能力不達標,還是要在決策上果斷些。

說完這番話,他目光低垂,顯然明白這是合理的,卻也無奈。

這不免讓我感到,在生命中很多時刻裡,孫喆一獲得了極大的自由,卻也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身爲總裁,他能自主定奪誰去誰留,卻無法表露自己於心不忍。從小擁有很多的選擇權,但他的命運也懸系在父輩的生意這艘巨輪上,浮浮沉沉。在很年輕時就有機會獲得大筆資金創業決策,並且不斷試錯。但若想成就點什麼,卻又有父親珠玉在前,恐難超越。

莎士比亞在《皆大歡喜》中寫道:全世界是一個舞臺,男男女女都不過是演員:有他們上場和下場的時候。而一個人一生中要扮演許多角色。難道孫喆一註定“扮演”二代和總裁嗎?

他突然打斷了我的遐想:“我特別反對算命。”世俗眼光中,十分命好的他,聽起來並不相信命運。

孫喆一指的是,他總能接納自己的錯誤:“算命是推卸責任的一個方式,無非就是你犯了錯誤以後,可以尋求到心理安慰。對於我來說,我犯的任何錯誤都能接受。但是希望在這個過程中,我有一定的成長在裡面。”

“那你過往人生中有後悔的事嗎?”我問。

“我不太接受後悔這個說法。人生,最好就是你老的時候不要有太多後悔的東西。把什麼都當作一個成長的經驗就好了。”

我以爲,這就是他全部的人生哲學。但在我離開前,他喊住我,停頓了一會兒,說:“我想到後悔的事再告訴你啊。”

或許,超越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經歷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