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自媒體"逢熱必蹭","病態"牟利的產業鏈浮出水面
近年來,網絡短視頻和直播行業迅速崛起,一些普通老百姓在短視頻走紅後,很快被一些自媒體和短視頻博主盯上。《經濟參考報》記者調研發現,部分自媒體對走紅者圍追堵截、過度消費,“逢熱必蹭”“誰紅蹭誰”多發高發、愈演愈烈,靠着“蹭熱度-引流量-漲粉絲-變現”的商業邏輯,一條自媒體行業“病態”牟利的產業鏈浮出水面。有些自媒體甚至突破道德底線和法律紅線,其中呈現的低俗泛娛樂化內容易引發用戶尤其是青少年羣體的追隨效仿,既嚴重侵蝕主流價值觀,又對社會風氣造成不良影響。
2月28日,衆多網紅和視頻博主將費縣樑邱東大集上程運付的拉麪攤圍得水泄不通。記者 賈雲鵬 攝
走紅即遭瘋狂圍堵 正常生活被打亂
不久前,山東臨沂市費縣樑邱鎮馬蹄河村村民程運付,因趕集出攤賣拉麪“3元1碗15年不漲價”,迅速走紅網絡,被網民稱爲“拉麪哥”。隨後,全國各地大批自媒體和短視頻博主蜂擁而至。
《經濟參考報》記者多次在程運付的拉麪攤和家門口看到,數百名自媒體和短視頻博主每天圍着他拍照直播、唱歌跳舞,甚至上演賣身葬父、徵婚求偶等鬧劇,從早晨五六點鐘一直持續到晚上十一二點鐘,不僅打亂了程運付一家的正常生活,同時嚴重侵擾了村民們的生產生活秩序。記者在馬蹄河村採訪時看到,各種“羣魔亂舞”的場景讓這個淳樸的小山村一片狼藉。
“圍追堵截”讓拍攝者喜不自勝,被拍者則不堪其擾、身心疲憊。河南鄭州一位“勵志奶奶”也遭遇了類似情況。今年96歲的老奶奶,堅持擺攤賣菜饃30年,每天晚上11點出攤,一直賣到早上5點收攤。很快,大批網紅和主播從全國各地奔赴鄭州,將直播鏡頭對準了老奶奶生活的各個角落。路人報警後,警察趕來將主播勸離。
記者梳理髮現,自媒體和短視頻博主每遇熱點事件、熱點人物,就會從線上走向線下,第一時間跟進,趁機蹭熱度、借勢引流量,“誰紅蹭誰”多發高發。更早之前,“流浪大師”沈巍因熟練講述國學經典走紅,衆多裝扮怪異的博主,選擇在地鐵口圍堵他;“大衣哥”朱之文家門口經常被不少博主“包圍”。
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佈的第47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國短視頻用戶規模已達8.73億,佔網民總數的88.3%,短視頻成爲多數人獲取和傳播信息的重要渠道。
記者調查發現,部分自媒體和短視頻博主,哪裡有流量就去哪裡,通過“正”蹭、“反”蹭和“硬”蹭等多種方式,只爲獲取粉絲關注和流量,有的甚至突破道德底線和法律紅線。
一是“正”蹭。這種套路往往打着“弘揚正能量”“傳播新風尚”等旗號,正面對當紅或流量人物進行拍照直播,實則是引流量、漲“粉絲”。記者採訪程運付時看到,幾百名自媒體和短視頻博主將他家門口、拉麪攤圍得水泄不通。一位來自江蘇鎮江的視頻博主說,“‘拉麪哥’火了,有流量,我就連夜開了6個小時的車趕過來了;如果哪個地方又爆了一個熱點,我也會毫不猶豫去的。”
二是“反”蹭。這種套路往往信奉“黑網紅也是網紅,被罵的流量也是流量”,不問是非、不分輕重地對熱點和流量人物、事件進行調侃、審醜甚至無中生有、造謠生事。某短視頻平臺博主“七葉子”經常穿着紅色的漢服、戴着綠色的帽子和頭髮出現在直播間,遭到很多粉絲謾罵。“我就是來蹭熱流量的,越罵我直播間活躍度越高,我就越火。”博主說。
三是“硬”蹭。雖然與網紅“八竿子打不着”,但爲了一己私利強行入鏡。記者在“拉麪哥”家門口和攤位前看到,不僅有拍照直播的,還有不少賣狗、賣充電寶、賣食用油,甚至還有徵婚、賣身葬父、尋人啓事等五花八門的行爲。
還有些自媒體博主爲吸引眼球,用過激行爲圍繞網紅故意製造矛盾或衝突。日前,一位短視頻博主以拜師爲由,先後前往“拉麪哥”和山東另一位網紅“大衣哥”的家中,遭拒絕後,手持大錘砸壞“大衣哥”家的大門,現場有數十人拍攝視頻。隨後,該博主被當地警方拘留。
在“拉麪哥”家門口,山西李世強等多位短視頻博主對記者表示,他們並非喜愛這些網紅,來圍堵只是爲了收割流量,再用流量換取人氣和利益。山東博主王笑在鄉鎮開了一家實體店,每天在“拉麪哥”家門口直播兩三個小時,幾天內粉絲就增加到1萬多,這爲她的店鋪引來了不少客流。
拍火“拉麪哥”的安徽短視頻博主彭佳佳,平時主要拍攝鄉間美食和直播帶貨,藉助“拉麪哥”的走紅,她的粉絲從最初的7.7萬猛漲至近90萬。“粉絲漲上去後,方便後期直播帶貨不說,與商家談廣告的底氣也更足了。”彭佳佳說,原來拍一條四五十秒鐘的短視頻廣告收費1500元左右,現在很多人主動找上門來,還不用討價還價。
業內專家和多位短視頻博主認爲,短視頻時代有“流量等於金錢”的法則,自媒體和短視頻博主“逢熱必蹭”“誰紅蹭誰”的背後,是“蹭熱度-引流量-漲粉絲-變現”這一利益鏈條在作祟,網紅成爲引流漲粉變現的“流量道具”。
記者瞭解到,在不少“蹭流量”的自媒體背後,都有專門的經紀公司在運作指揮。在一家經紀公司工作的孫旭說,公司會專門監測短視頻平臺上的熱點,一旦發現有人走紅,除了主動以簽約方式合作外,還會組織公司主播去蹭熱度。無論通過哪種手段獲取人氣,公司都會進行專門的廣告植入和商品銷售。在這個過程中,爲了讓旗下主播能夠成功蹭到熱度,公司甚至會鼓勵奇裝異服、過激舉動等方式。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助理教授趙精武認爲,流量運用得當能傳遞正能量,運用不當則會引發亂象。有人可以利用流量直播帶貨家鄉產品,助力當地發展;但也有人爲自身利益不擇手段“蹭流量”,擾亂他人生活和正常的社會秩序,傳遞不良信息。
短視頻行業的低門檻和草根化,推動了“全民自媒體”的快速發展,同時也使短視頻內容五花八門、良莠不齊。記者在多個短視頻平臺看到,平臺既有積極、健康、陽光的作品,也有很多表演浮誇、出格搞怪的視頻。
“流量就像一把刀,在誰手裡很重要。如果用來傳播正能量,可以發揮積極正面的導向作用;如果成爲滋生低俗、惡俗信息的土壤,則會產生負面影響。”山西博主李世強說。
中國政法大學光明新聞傳播學院常務副院長姚澤金認爲,雖然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不按瀏覽量進行獎勵,但自媒體和短視頻博主可通過引流、廣告、粉絲打賞、直播帶貨等多種途徑賺取收益,前提是有足夠多的粉絲,而蹭網紅是引流漲粉最簡單、最便利的方式之一。
踩着“紅線”博眼球 扭曲主流價值觀
《經濟參考報》記者調研發現,在“流量爲王”的短視頻市場競爭中,自媒體博主和短視頻平臺出於各自利益需要,將網紅當成他們的“超級流量池”。對於自媒體博主來說,日夜蹲守圍堵可實現引流漲粉,併爲後續變現提供可能。而短視頻平臺則需要藉助熱點事件和熱點人物,來提升平臺熱度、吸引用戶眼球,從而對無底線“蹭流量”亂象聽之任之。
如在美食領域,拍攝暴飲暴食視頻成爲賺取流量的捷徑。美食博主“泡泡龍”和他的搭檔憑藉多條“大胃王”的視頻走紅,收穫了千萬粉絲。但觀看其發佈視頻發現,大部分內容都是關於吃高熱量的食物,而且吃得越多,得到粉絲的點贊量越高。“大胃王”的吃播表演,對於身體的各個機能器官都是無比沉重的負擔,近期,“泡泡龍”因高強度工作不幸去世,令無數網友唏噓不已。
中國傳媒大學新媒體研究院助理研究員匡野認爲,短視頻的娛樂屬性遠大於文化屬性,粉絲數、播放量、點贊量、轉發量、互動量等指標成爲衡量短視頻價值的主要標準。短視頻平臺運用大數據和精準算法,推送“審醜”“窺探”“獵奇”等低俗泛娛樂化內容,以迎合用戶喜好。
當前,青少年羣體成爲短視頻平臺的主要受衆,無底線“蹭流量”的行爲,會對用戶尤其是青少年產生不良影響。馬蹄河村多位村民表示,對家門口發生的穿着奇裝怪服搞直播、做出奇葩行爲“蹭流量”的行爲,他們很反感、很迷茫,但又無可奈何。
“在一些短視頻平臺,什麼辣眼睛、毀三觀的內容都有,唯一沒有的就是底線。”擁有六個工作賬號和個人賬號的江蘇徐州博主唐楠表示,有些人行走在平臺“邊緣”,作品花裡胡哨,但流量很大;有些人想傳播正能量,平臺卻不給流量,推送規則讓很多從業者心寒。
由於自媒體行業門檻低、傳播速度快,低俗不良內容會迅速影響青少年等受衆,甚至引發模仿行爲,嚴重影響身心健康。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認爲,低俗泛娛樂化內容會侵蝕主流價值觀,也會導致用戶尤其是青少年形成“低俗即流行”的錯誤認知和價值判斷,需要高度關注和警惕。
強化平臺社會責任 守住清朗網絡空間
北京師範大學網絡法治國際中心高級研究員臧雷認爲,流量普遍變“流毒”的主要原因在於短視頻平臺失責。短視頻不僅是大衆娛樂方式,還是網絡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平臺在追逐經濟利益的同時,要更強化其作爲精神產品生產者的定位,需要網絡監管部門加強監管。
唐楠表示:“現在短視頻平臺基本沒有門檻,從業者家庭環境、教育背景各不相同,所創作內容也千差萬別,這就需要平臺嚴格把關。”
臧雷認爲,治理以極端手段“蹭流量”歪風的難點在於如何有效斬斷一味追求“流量爲王”“流量是金”者的變現牟利渠道,這就要求網絡平臺運營方承擔應盡的社會責任,通過機器學習、人臉識別等技術提高內容審覈精準度和覆蓋面,對部分博主以極端手段“蹭流量”、惡意炒作等行爲,視情況採取警示、暫停發佈、關閉賬號等措施“冷處理”。
平臺不僅要對無底線“蹭流量”行爲進行限流,還要對充滿正能量的內容給予引流。“短視頻平臺應對不同類別的內容給予不同權重的算法推薦,把流量補貼給原創、優質、有深度的內容,對低俗內容通過降權等方式干預。”騰訊平臺與內容事業羣負責人洪成說。
在短視頻平臺監管上,姚澤金建議,網信、公安等相關部門應通過強力執法劃出清晰紅線,形成對過度圍觀、惡意炒作的有力震懾,讓其沒有生存空間,將自媒體運作導入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