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所分校,誰在從衡水中學的資本版圖獲利?
衡水模式資本化之路
本刊記者/徐天
發於2021.9.6總第1011期《中國新聞週刊》
衡水中學有點“大隱隱於市”的味道。從主幹道一拐,周遭倏地安靜下來。一面看不到盡頭的牆,印着一個個高考狀元、國內外各大中學生賽事金牌得主的照片和簡介。這個“素質教育成果展”按時間排序向西延伸,當展覽引導着參觀者一路“朝聖”到終點時,衡水中學的校門就出現在了眼前。
暑假期間,學校裡沒有絡繹不絕的參觀人羣,周圍的店面稀稀拉拉地開着,有種風暴中心平靜的錯覺。外面的世界,關於它的爭議卻永遠沸沸揚揚。
今年3月,西部最大的民辦高中運營商第一高中教育集團在紐約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集團旗下共有19所學校,其中15所都以“衡水實驗中學”或者“衡水”冠名,“衡水中學赴美上市”的說法不脛而走。幾個月後,有消息曝出,衡水中學進軍深圳開設分校,招高三衝刺生和復讀生,引起深圳家長的焦慮和教育主管部門介入調查。
(衡水中學校門。圖/視覺中國)
國家教育諮詢委員會委員楊東平直言,第一高中教育集團的上市,對中國教育界產生了“很壞的示範”。輿論壓力之下,7月25日,在中辦、國辦印發“雙減”政策的第二天,衡水中學發出聲明,闢謠上市和進軍深圳的傳聞。但《中國新聞週刊》調查發現,十餘年來,衡水系不斷擴張、再繁殖,第一高中教育集團上市雖然與衡水中學並無直接關係,卻是衡水模式資本化擴張的後果之一。
省內擴張第一步
2017年是衡水中學原校長張文茂的高光時刻。他頻繁地出席國內多地分校的掛牌儀式,面對記者拋出來類似的問題“對於衡中來說,這所分校的建立有什麼樣深遠的意義”,張文茂已經司空見慣,他熟練地答道:“分校奠基,我很高興。它一定會從校園建設、辦學質量上,在全國的影響力一流。”
這話從張文茂嘴裡說出來,很有說服力。衡水中學是被兩任校長接力,從低谷推向高光時刻的,張文茂就是其中之一。衡水中學成立於1951年,前幾十年的發展並不如意,教師隊伍混亂,學生們作弊、打架,升學率極低。1992年,李金池被任命爲衡水中學校長,提出了題海戰術、激情教育等理念,“衡水模式”就此誕生。三年後,衡中煥然一新,拿下了衡水地區升學率第一名。又過了五年,2000年,它超越了石家莊二中這樣的老牌名校,成爲河北省的高考冠軍,此後,冠軍之位再未旁落。或許因爲這份扭轉乾坤的能力,李金池升任衡水市教育局局長,其下屬張文茂接棒成爲衡中校長,衡中的擴張之路從此開始。
當時,國內的一批知名高中都在開辦分校。北大附中在廣東深圳開辦分校,黃岡中學在廣東惠州開辦分校。河北省內,石家莊二中也在2004年在石家莊市開工建設分校。
(3月26日,河北衡水中學操場上,學生們在課間練習“少年拳”武術操。圖/中新)
首都師範大學教育學院教授田漢族指出,隨着義務教育的普及、高校擴招,我國制定了加快普及高中教育的政策。高中的擴張成爲教育部門在當時主推的工作之一,但與此相矛盾的是辦學經費不足。田漢族說,地方有限的財力首先要保證義務教育的實施,客觀上減少了高中教育的投入。從1998年到2008年,我國高中階段的教育經費投入佔全部教育經費投入的比例從21.41%下降到18.29%。因此,向銀行貸款、招收三限生、名校辦民校等措施,就成爲公辦高中,尤其是超級中學解決辦學經費不足問題的方法。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曾在十多年前在河北調研,發現一所公辦高中因新校區建設,通過政府向銀行借貸5億元。他問學校,什麼時候能還完?學校說預計需要18年。還款主要依靠三限生的收費,比如,學校一年招生1000人,設定一個分數線,分數線以下的學生則要交擇校費,差一分可能要交一萬元,這些費用成爲公辦校還貸的經費來源。到2010年之後,三限生因政策規範逐漸消失,名校辦民校成爲優質公辦校少有的出路。
儲朝暉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在公辦校,投入的師資、教學資源,很難變現。但是一旦將同樣的資源投到名校辦的民校,高昂的學費就是回報。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名校辦民校的公民兩校是曖昧不清的,民辦校源源不斷地爲公辦校輸出辦學經費,後者又哺育民辦校進一步發展。
衡中的擴張從2006年開始,最初,一直限於衡水本市。公辦民助性質的滏陽中學是第一個被衡中納入麾下的學校,消息傳出的第一年,就有近千人報名復讀班。一年後,4人被清華北大錄取,600分以上學生佔考生人數的50%。
滏陽中學名聲大噪。衡水中學因招生戶籍所限,很少能錄取衡水之外地市的學生,因此,招生不限戶籍的民辦校滏陽中學成爲了河北家長的選擇。
衡水,這座當時在全河北GDP排名倒數的城市,在衡水老白乾之外,終於有了另一個記憶點。2009年,時任衡水市委書記的陳貴在考察衡水中學擴建工作時說,“衡水中學擴建工作是全市人民關心的一件大事,必須看大、看急、看重。”
2013年2月,衡水中學與衡水當地的著名企業、河北泰華錦業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合作,投資9億餘元,投建衡水第一中學。次年8月,衡水一中落成並正式投入使用。曾在滏陽中學復讀的河北邢臺人洪雅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當年教過自己的老師,基本都去了衡水一中,或者回了衡中本部,滏陽中學雖然還在衡中的版圖內,但已鮮少被外人提起,她覺得,滏陽中學更像是衡水一中的“前身”。
自2014年開始,衡水一中成爲衡中着力打造的民辦校,張文茂同時擔任兩校的校長,兩校的管理團隊也基本一致,衡中的資源向衡水一中全面敞開,就如同當年的滏陽中學一樣。衡水中學負責本地生源,衡水一中負責跨地區招生,兩校總是一起統計高考成績,包括考上清北的人數。他們共同“霸榜”河北高考的局面從此開始。
從衡水輻射全國
衡中的野望不止於河北省內。2017年,千里之遙的浙江嘉興,乍浦高級中學的門牌已經改爲“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原本灰撲撲的樓羣被刷成代表衡中的紅色。教學樓裡掛着顯眼的標語:“兩眼一睜,開始競爭”“教師職業,今天工作,明天還要工作!教育事業,今天工作,明天還想工作!”著名的衡水中學三問“我來衡中做什麼,我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今天做得怎麼樣”也被懸於樓外,來往食堂、宿舍時都能看到這段話。
此時,人們才注意到,衡水中學正在悄悄擴張其版圖,觸角早已伸出河北的地界,一路南下。在衡水一中落成使用的2014年8月,衡中第一次走出河北省。四川遂寧的遂寧中學外國語實驗學校實行“一校兩名”,掛牌“衡水中學四川分校”。合作模式主要是管理層、師資、教學經驗、教學資料的輸出以及學生交流,比如“衡中會派教育專家擔任分校總校長,每學期派中層幹部、高考科目教師來分校進行傳幫帶”等等。
此後,衡中以及衡水一中迅速在國內不同省市開辦分校,有的掛牌“衡水中學分校”,有的掛牌“衡水一中分校”。河北省內涉足張家口、邯鄲、保定等地,省外分校最遠伸向雲南、新疆,其他開辦在河南、山西、內蒙古、浙江、江西、廣東、湖南、甘肅等,分校遍佈東中西部。據《中國新聞週刊》統計,揭牌過的分校至少有21所,其中衡中分校13所,衡水一中分校8所。
(2019年2月26日,衡水二中高考百日誓師動員大會現場,學生們打出各種勵志條幅標語。圖/視覺中國)
合作方式基本可以分爲兩類。一類是當地的高中尋求發展,主動找到衡水中學或衡水一中合作,加掛分校的牌子。一位不願具名的衡水中學分校所在地級市教育局相關部門負責人向《中國新聞週刊》指出,這種合作,通常只是到教育部門備案就可以。另一類合作,政府、企業和學校進行更深度的合作,衡水市一家民辦高中的校領導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他們採用類似基建領域的BOT模式。通常來說,分校所在地政府提供土地甚至提供標準化校園,並給予稅費等優惠扶持;資方有時需要負責新建校舍,有時則負責合作後的全部運維;而作爲輸出衡水模式的衡水中學、衡水一中,一般無需投入資金,只需按約定提供部分管理團隊和部分師資。
這是一種經典的教育產業化的模式。浙江嘉興南湖國際實驗學校在2002年就明確使用BOT模式、吸收民企資金來辦學,在我國屬於首例。學校原校長黃佳平總結,遷建學校的全部資金或大部分資金由項目公司出資,減少了政府的直接債務。學校的建設和經營主要靠項目公司,風險也主要由項目公司承擔,政府起監督、保障作用,比較而言很超脫,因此政府的積極性很高。
搭上這種模式的快車,衡中和衡水一中就像安上了輪子,快速複製。甚至不用付出真金白銀,就收穫了一批掛牌分校。衡水一中平湖學校就是這樣的合作模式。嘉興港區社發局原局長全明華曾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港區只有一所高中,即乍浦高級中學,但多年來受困於質量下滑和生源外流等問題。他們在民辦教育十分發達的廣東,與廣州高新教育集團接洽並達成合作。廣州高新教育集團此前曾在四川省,與地方政府、衡水一中合作辦學過,因此把此前的合作模式照搬了過來。校舍由港區提供,即原先的乍浦高級中學,粉刷翻新後掛了新校名。學校的法人代表、執行董事由高新集團委派,衡水一中則負責派出部分師資。
江西分校也是類似的合作模式。金太陽實驗中學校長朱儁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多年前,南昌市的公辦校桑海中學因其地處偏僻、財政投入有限,生源、師資已形成惡性循環,最嚴重的時候,一個年級只有一二十名學生。2014年,區一級政府引進了金太陽教育集團,由集團與桑海中學合作辦學。2016年,金太陽教育集團引入衡中模式,桑海中學掛牌衡水中學江西分校。效果立竿見影,兩年後,生源已從幾十人發展壯大到幾百人一個年級。
資本的靈敏嗅覺
被這種模式吸引入局的,不僅有政府,還有不少房地產商。與衡中合作投建衡水一中的河北泰華錦業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就是其中的典型。2014年,衡水一中在衡水湖濱新區落成,泰華集團在一路之隔開發了新樓盤,以“衡中旁、學區房”作爲賣點。泰華集團還與衡水二中合作,投建了二中的民辦校衡水志臻中學。在志臻中學本校與湖濱校區外,泰華集團都投建了房地產項目。
(2019年2月27日,新疆巴州尉犁縣,衡水中學尉犁分校的高三學子喊出高考“衝刺”口號。圖/視覺中國)
在衡中、衡水一中建分校的其他城市,也出現了房企的身影。衡水一中邯鄲分校,由河北宏達集團董事長郭紅出資,郭紅同時也是邯鄲市宏達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的法人;衡水中學山西分校,原名是新絳縣海泉學校,法人王海泉同時也是新絳縣海泉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的法人;衡水中學安徽分校的資方是安徽三環集團,集團旗下產業還包括三環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衡水中學深圳市富源學校由富源集團董事長繆壽良投資,他同時也是深圳市富源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的董事長。
另一類與衡中、衡水一中合作的資方,本身則是教育公司、教育集團。其中,有三個教育集團最爲突出,它們與衡中、衡水一中或者張文茂本人有過多次深入合作。一個是前文提到的廣州高新教育集團,與衡水一中在四川、浙江分別合作,成立了兩個分校。另外兩個,則是赴美上市的第一高中教育集團以及保定的賀陽教育投資有限公司。
第一高中教育集團在香港註冊,其境內運營主體是2005年成立的雲南長水教育集團。2014年,長水教育集團搭上了衡水中學,合作創辦了位於昆明的雲南衡水實驗中學(以下簡稱雲南衡實),很快,雲南衡實開始了再繁殖。從2014年末到2016年,雲南衡實在昆明市內成立了呈貢、宜良、西山校區。之後,邁向雲南省的不同地市州。從2016年到2020年,雲南衡實開拓了曲靖、玉溪、文山、昭通、西雙版納的多個校區。在多份宣傳通稿中,雲南衡實都將“衡水中學”“衡水模式”作爲最大賣點。張文茂雖然在2018年卸任衡水中學校長一職,但直到2020年,他仍以河北衡水中學前任校長、雲南衡實名譽校長的身份,來往於雲南衡實的新老校區,爲其站臺。
雲南長水集團也因與衡水中學的合作,打開了發展局面。根據其招股書,該集團名下共有19所學校,其中15所都以“衡水實驗中學”或者“衡水”冠名。這些學校都移植了衡水中學的管理經驗,比如封閉式管理、跑操、整理內務等等。雲南的學生及家長付出了高額學費,以期獲得衡水教育。招股書顯示,2019年,集團旗下的高中生、初中生、高考補習生的生均學費分別是16573元、10751元、23245元。2020年前9月,集團實現營收2.82億元,淨利潤3395萬元,現金存量3.05億元。
與雲南長水集團高度類似,保定的賀陽教育投資有限公司在2017年與衡水一中展開合作,成立了衡水第一中學保定分校,之後也開始了再繁殖。衡水第一中學保定分校的模式走通之後,賀陽集團分別與河北唐山、廊坊以及山東棗莊合作,投資興建賀陽衡水一中唐山分校、廊坊分校、棗莊分校,最大的賣點仍然是衡中的管理和教學模式。而衡水一中則數次在官網上闢謠,表示這些分校與衡水一中毫無關係。
今年9月,賀陽集團在蘭州的新校即將開學。學院校名並未用衡水一中的相關字眼,而是起名爲“蘭州新區賀陽高級中學”。不過,學校擁有自己的秘密武器,張文茂的名字掛在該校現任領導的第一位,職位是賀陽教育集團基礎教育部顧問。賀陽集團宣傳部長田錄賢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張文茂大約一個月會到賀陽集團一次指導工作,在與蘭州新區的接洽過程中,張文茂也與賀陽集團一同前往蘭州。田錄賢並不諱言,作爲衡水模式、高考神話的締造者之一,張文茂“是我們最大的實力”。
無論是第一高中集團,還是賀陽集團,其招股書都透露出一條信息,即高額的回報。熊丙奇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這是第一高中集團上市遭遇輿論質疑最多之處,與政府合作辦學,集團內的很多高中是非營利性高中,按照國家規定,非營利性學校的所有辦學結餘,是不能用於分紅作爲上市企業利潤的,必須全部用於辦學,怎麼可能向上市公司輸送利潤?他指出,進入教育領域的資本,很多追求的並非做教育,而是做生意,教育不過是牟利的工具。
按照《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上市公司或者準備上市的公司,把非營利民辦高中作爲資產(通過協議控制方式控制),是合法的。但熊丙奇指出,非營利民辦高中可以被社會組織或個人兼併收購、協議控制,進行關聯交易,就可能存在資本控制公辦高中參與舉辦的非營利民辦高中,並從中獲利的問題。
真假切割
衡水中學、衡水一中的分校擴張,是在2017年5月驟然停止的。當年5月5日,因平湖分校進入浙江後引發爭議,21世紀教育研究院通過其微信公衆號發佈了一份名爲《關於對衡水中學等超級中學涉嫌違規辦學開展督查的建議》的網絡倡議,並於數日後向教育部實名舉報,呼籲教育部應對衡水第一中學和衡水中學這樣公民辦不分,且辦學規模遠超限制的學校開展專項督查,並對此依法整改。
按照當時的《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民辦學校應做到“五獨立”,即“獨立法人、獨立辦學、獨立財務、獨立招生、獨立發證”。而衡水一中自成立後,與衡水中學長期共用領導班子、師資力量、教學資源,招生宣傳等也常混淆在一起。張文茂在各分校的揭牌儀式上,身份有時是衡水中學校長,有時是衡水一中校長。衡水中學與衡水一中的高考喜報總是共同出現在衡水中學官網上,對外捆綁宣傳。
(2020年9月7日,衡水志臻中學舉行初一年級新生疊“豆腐塊”被子比賽。圖/視覺中國)
教育部責成河北省教育廳成立專項檢查組,針對衡水中學和衡水第一中學“公私不分、一校兩制、內部互通”進行審查。河北省教育廳會同衡水市教育局對衡水第一中學和衡水中學進行專項檢查,認爲兩所學校確實存在不規範甚至違規辦學招生的情況,併發出整改要求。整改的思路,是衡水中學與衡水一中應解綁切割,要求衡水中學就“兩校一法人”、公辦在編教師任教民辦學校、兩所學校對外“捆綁宣傳”問題進行整改,要求衡水一中就完善學校法人治理結構、儘快建立民辦學校法人財產權制度、控制辦學規模、規範招生行爲、不得亂收費等五項問題進行整改。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的博士後王帥指出,從20世紀90年代末伊始,名校辦民校就存在着公辦與民辦不分、“一校兩制”的問題,實質上是公辦學校以民辦的名義辦“校中校”,是一種打着法律與政策幌子而成立的“假民辦”。他還指出,衡水中學與衡水一中共進退,吸納了河北各個地市的優質生源,致使邢臺、保定等地市的生源流失嚴重,優秀教師也紛紛被“重金買走”。這主要通過衡水一中違規招生、提前招生的方式來實現,成功規避了政策法規對公辦學校招生的時間、區域與名額限制。比如,2017年承德市教育局就公開指出,衡水一中假借公辦學校名譽進行招生宣傳,擅自提前違規招生。廊坊市也指出,衡水一中在廊坊招生計劃“極不嚴肅、隨意更改”。
儲朝暉指出,在公民辦不分的所有問題中,最核心的問題是錢,也就是民辦校長期給公辦校輸送經費。
在2017年的整改文件下發後,泰華集團以“衡水第一中學董事會”的名義在官網發佈聲明稱,衡水第一中學公章自2014年9月19日23時40分,被河北衡水中學張文茂校長強行取走。在此期間,所有以衡水第一中學名義對外簽署的合同、協議等所有辦學過程與經營性活動,與衡水第一中學董事會和投資方無任何關聯,衡水第一中學財務賬戶和投資方未收到任何一家學校的贊助金和加盟費。
加盟費、贊助費會有多少?一名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他所在的集團,與衡水一中合作辦分校,每年要交二三十萬元的加盟費,交費方式是以贊助獎學金的形式,在衡水中學一年一度的獎助學金頒發大會上送出。
記者也從近兩年衡水中學公佈的愛心企業、愛心人士的名字中,發現了多所衡水中學、衡水一中的分校及其董事長、校長或資方。比如衡水中學的幾個分校,張家口東方中學、沁陽市永威學校、邵東創新實驗學校,以及深圳分校、雲南衡水實驗中學的投資方深圳市富源實業(集團)有限公司、雲南長水教育集團均在愛心企業行列,愛心人士張景則與衡水中學滁州分校創辦者重名。同樣的,衡水一中的分校,河北阜平中學、自貢衡川實驗學校、湘陰縣知源學校、康保衡水一中聯合學校,以及江西分校、平湖分校、保定分校的投資主辦方江西東旭投資集團有限公司、廣州高新教育集團、保定賀陽教育集團,也都在愛心企業的榜單上。
也就是說,其中幾筆本應交給衡水一中的加盟費,流向了衡水中學。儲朝暉向《中國新聞週刊》指出,從兩校在2017年應省教育廳要求切割至今,恐怕仍然是形式上的切割,實際上還有資金關聯。
衡水模式何去何從?
除了規範辦學機制,跨區域收割優質生源,成就“超級中學”的這項福利,很可能要面臨終結。今年5月,國務院發佈了新修訂的《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其中專門提到,實施普通高中教育的民辦學校應當主要在學校所在設區的市範圍內招生,符合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教育行政部門有關規定的可以跨區域招生。教育部法規司副司長王大泉在教育部新聞發佈會上指出,今後,民辦學校和公辦學校的招生範圍是大體相當的,從制度上限制了無序的跨區域競爭性招生、掐尖招生等行爲,避免招生中不公平競爭。
河北省教育廳也據此印發通知,民辦普通高中2021年在審批地以外招生計劃控制在學校招生計劃總數的30%以內,並逐年遞減。最遲從2024年開始,民辦普通高中只允許在審批地招生。緊挨衡水、深受跨區域掐尖之害的保定,甚至將省教育廳規定的時間提前了兩年,從2022年開始,域外民辦高中都不允許進入保定招生。
(2019年7月17日,福建福州連江縣一所培訓學校屋頂桂着“衡水一中”的牌子。對此,衡水一中發表聲明,指出該構冒用衡水一中名義。圖/視覺中國)
也就是說,包括衡水一中在內的多個衡水民辦校,今後的生源僅能來自於衡水。評論普遍認爲,若失去了跨區域掐尖招生的特殊待遇,衡中、衡水一中以及一衆衡水市內的公辦校、民辦校,恐怕難以再維持如此高的清北率、升學率。
變局之下,多所分校的負責人、資方在聽到“衡水”二字時,就拒絕了《中國新聞週刊》的採訪,表示不想再被捲入該話題的探討。只有山西、湖南、江西的三所分校負責人明確迴應,與衡中、衡水一中的分校合作已經停止。另有一所分校透露,因合作中的不愉快,已與衡中談判數年,順利的話,會在今年9月停止合作。更多“存量分校”與衡中、衡水一中的合作是否會受影響,目前仍有待觀察。
整個“衡水系”的擴張也存在越來越多變數。在衡中、衡水一中停止擴張分校的四年後,衡水的另一批民辦校,比如衡水二中的民辦校志臻中學,衡水五中的民辦校桃城中學,都踏上了分校擴張之路。河南平頂山新建平頂山衡水卓越高級中學,用BOT的方式引入志臻中學的管理團隊,即將開學;河南的另一座城市焦作,也與衡水一中、志臻中學的投資方泰華集團合作,準備在當地新建志臻中學分校;黑龍江哈爾濱的賓縣以及廣西桂林,則都宣佈將建設桃城中學的合作校。
新修訂的《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對這批希望複製衡水模式的分校也將產生影響。賓縣與桃城中學合作的項目本已在今年啓動奠基,但賓縣縣委宣傳部的相關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項目目前處在尚未落地的狀態。焦作市馬村區與泰華集團商談了一年,項目原本計劃在今年2月開工,預計投資25億元,但據瞭解,該項目也處在停擺狀態,何去何從尚不明確。
不過,即使衡水系的直接或間接擴張模式已經走到盡頭,但河北各高中“衡中化”已是明顯的趨勢。《衡中十年》一書曾引用張家口市教育局局長的一段話,“衡中模式的確是以在高考中取得佳績爲主要目標,衡中的學生也確實辛苦。但對普通高中而言,當前的高考形勢和社會現實早已決定了任何與高考脫鉤的中學教育模式都只能是曇花一現、死路一條。一定要達成全面向衡水高中教育學習,學精髓、學實質,借他山之石不斷提高我市高中教育質量這一共識。”
一名從衡水一中河北省內某分校退學、轉入當地公辦校的學生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雖然公辦校不如之前的衡中分校管理的嚴苛,但是,跑操、作息時間表都效仿了衡水中學,作業做不完,睡覺睡不夠。她認爲,雖然衡中不是通過這些可以模仿的,但在高考指揮棒下,“衡中化”是河北高中必然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