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見／買電賣電，到底誰坑了臺電？
圖、文／遠見雜誌
有66年曆史的老臺電，曾是臺灣人共同的光榮記憶。最近，由於油電雙漲，卻反像是全民公敵，承擔紛至沓來的各方指責。臺電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是公家單位經營陳腐老舊，或是政策結構下的受害者？
《遠見》深入體檢，發現「二缺三坑心酸多」是臺電面臨的難題。現在的臺電缺錢也缺電，卻還有三個錢坑。5月接任董事長的黃重球則強調，能處理的事情絕不推諉；不能做主的，就會公開資訊，讓各界瞭解其中難處。
全民熟悉的臺灣電力公司，現正面臨創立66年來的最大危機。
對現年60歲，今年5月15日從經濟部次長轉任臺電董事長黃重球而言，整頓臺電真不是一個簡單任務，甚至他還被立委揶揄爲「犯太歲」「跳火坑」。
8月仲夏，行經臺北巿羅斯福路臺電大樓，樓高27層，共114.5公尺，不時會有高樓風吹來，一不小心，女性裙子還會被掀起來，因此又被戲稱爲「掀裙風」。
這棟大樓完工於1983年，是當時全臺第一高樓，也是全臺第一棟超過100公尺的建築，一如臺電當時營運如日中天的氣勢。
但沒想到，20多年過去，臺電大樓不僅失去第一高樓頭銜，從2006年起更是連年虧損，財務體質逐漸脆弱。累計至今年7月底爲止，累計虧損1957億元、負債比率也高達82.59％。
但當臺電提出反應燃料成本而調漲電價時，卻招致罵聲連連。「電價迴歸市場機制的前提是，先改革臺電營運問題，員工福利也要檢討，」從民衆、企業、立委、到環保團體火力全開批評。
在全民反漲聲音下，臺電形象愈來愈差，使得員工士氣低落，深怕動輒得咎。 7月下旬，《遠見》前往南部採訪，中午和臺電員工出外用簡餐，一位主管特地換下臺電制服，改穿便服，並開自家汽車。
問他，爲何這麼麻煩，還要換便服？他答，很怕穿着制服，被不認識的人指指點點，甚至現在是全民狗仔時代，被拍下照片，寄給報社，批評臺電員工中午沒在上班，跑出來應酬。
匪夷所思的事也發生了。2006年，臺電養成班招考辦法限定30歲人士才能報考，違反《就業服務法》，被媒體批露而取消。
沒想到，2009年2月，竟有一位50多歲的高工電機科退休教師通過筆試、複試，包括限時400公尺跑走、4公尺高鷹架上下等測試，而被錄取；訓練一年後，被分配到北巿一所修護處工作。
但一年半後，在他即將升一個職等前，卻主動請辭。因爲按照法令規定，他升職等後，就無法領到他的教職月退俸。
「真的很浪費，又被佔了一個名額，」臺電主管無奈地說，當時其實很慎重考慮要不要錄取他，但他的考試成績很好，如果不錄取，他跑去抗議，擔心又會把事情鬧大了。
其實，臺電人力斷層嚴重，已禁不起任何浪費了。
6月13日，屏東山區霧臺鄉豪大雨不斷，沖刷土壤，道路封閉；同時，大樹也倒下，壓斷電線，全鄉近1000戶全都缺電。
臺電屏東服務處接獲通知後，馬上派了一組人前往。現年56歲、皮膚曬得黝黑的卓領班，帶着6個人，坐直升機進到山區入口，接着只能徒步行走。他和弟兄們揹着大小器具、設備，沿着山路走了3、4公里，才抵達出事地點，積極搶救。 他進入臺電已32年。
即使年事已高，但還是常在第一線工作，風吹日曬雨淋；有時人手不夠，他一樣也得爬上電線杆修理。
8月下旬，天秤颱風肆虐，屏東災情慘重，不僅農業損失超過2700萬元，全縣停電4.5萬戶，恆春、枋山變電所更嚴重積水。卓領班接獲命令後，也立即出外支援，在狂風暴雨中拚命搶修。
「很累，但沒辦法，人手不夠，」他苦笑着說，過去「五十不上杆」「班長不上塔」等規定，都無法遵守了。
卓領班不是特例。從1990年代開始，因爲配合政府精簡人力、多退少補政策，至今問題浮現。
截至今年5月底，臺電員工共2萬6700多人，平均年齡49.28歲，其中50歲以上57.15％、35歲以下18.35％。臺電預估10年內，將有近半，約45.6％技術純熟的資深人員退休（頁128表1）。
「一個新人，至少需要五年時間訓練，才能上手，」卓領班擔心地說，否則經驗不足，不小心被電到，性命危險。
問題千絲萬縷，新董座黃重球怎麼改革？
從財務、體質、人力、到人心，改革臺電，千絲萬縷，遠比想像中艱鉅很多。 出任臺電董座，並非黃重球的人生規畫，但他學習承擔。「做，就對了，臺電絕對不是火坑，」他淡定地說。
走進黃重球位於臺電26樓的辦公室，會客大桌上放置一具「如意」玉製品，另個桌上則放着一幅相框，裡頭寫着「常想一二」。
「任何時候，都是好時候，」黃重球再次淡定地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常想如意十之一二，心情就會好過很多了。
黃重球理工背景出身，畢業於中原大學電子工程學系、交通大學計算機工程碩士班、交通大學資訊工程博士班。
之後，歷任經濟部工業局副組長、技術處長等職；6年前，他轉任國營會執行長，後升任副主委；3年前，接任經濟部次長後，負責督導能源政策。他的背景及經歷，讓他對臺電具有一定程度瞭解。
跟他共事過的人觀察他，理工背景讓他面對複雜問題，總能快速抓住重點。但待人處事卻又很圓融，EQ高。
多年前，他開始接觸慈濟及打太極拳，心境更上一層樓，無欲則剛。
「太極，是和自己身體對話的絕佳運動，」他緩緩地說，而和慈濟人一同訪視各個弱勢、底層家庭，更讓他心懷感恩。
也因此，他到了臺電，第一步不是大動作改革，或是坐在辦公室下達指令，而是從人着手，希望把臺電人的心串在一起；同時，也很快拜會臺電工會理事長鬍國康，展現誠意。
黃重球：要找回臺電人榮耀
「臺電不只發電，還要和人民來電；找回臺電人的榮耀，重塑臺電形象，」黃重球感觸很深地說，臺電有很深的工程師文化，只知拚命做，卻少讓外人瞭解。
臺電有其光榮歷史。1945年10月，中日抗戰結束後，已故的前行政院長孫運璿，奉命擔任臺電機電處長，負責修復臺灣電力系統。他在5個月內，復原全臺80％電力。
之後20年，他從處長、總工程師，一路升至臺電總經理。任內，孫運璿推行鄉村電氣化，在各個鄉村鋪設電力網路，使電力普及率達到99.7％，甚至超越日本、南韓。那時，偏遠鄉村一有電，居民快樂的表情，讓許多老臺電員工難忘。
黃重球肯定地說，他先前擔任其他公職期間，就曾與臺電同仁接觸，發現他們都很專業，從發電、輸電、配電、到送電，都處理得很好。
現在，黃重球每週一至兩次往基層跑，直接和同仁面對面接觸，全省跑透透；至今，已跑遍20多個營業處所。「過去臺電幾乎沒有董事長這樣做，」一位臺電資深同仁比較。
7月下旬，他就前往修護處南部分處、大林發電廠、及南部發電廠等三個地方。 「我是來解決問題的，有什麼意見都可提出，」他一開口，就用熟練的臺語講着，知道同仁很辛苦，還被人誤解領高薪，有着滿腹委曲。
「只要我們認真，別人就會當真，」黃重球繼續爲同仁打氣地說，腳踏實地工作固然重要，但讓外面有感也很重要。
他也鼓勵同仁面對他人批評，正面思考，「別人都在改，我們也可以改，」要讓民衆看到臺電正在改變。
這幾個月，爲了解決龐大財務虧損，臺電已有許多新作爲。
在黃重球到臺電前，經濟部已於今年4月，邀請學者、企業人士、消費者團體，組成臺電、中油經營改善小組，針對經營效率、採購制度、人事制度、民營化進程等方面，檢討改善；6月，初步檢討報告出爐。
和過去不同的是，這次特別着重「開源」，尤其活化既有資產。
8月16日上午，臺電舉辦宜蘭礁溪795.7坪地上權土地招商說明會，是啓動資產活化後，第一筆地上權標售土地。
因爲地段相當精華，當天吸引衆多業者到場，超過50家廠商，包含富邦人壽、國泰人壽、晶華酒店、力麒建設、太子建設、昇陽建設、皇翔建設等。
這筆土地外，還有另外四筆也列爲優先推動地區，高雄特貿三土地、南港儲運中心倉庫用地、及板橋P∕S土地、北巿和平東路舊辦公區地段，也就是熟悉的酸菜白肉鍋名店臺電勵進餐廳。
很多人聽聞後，相當不捨，希望臺電能夠保留這家餐廳。對此，臺電公司副總經理林宏遠給了一個善意回應，這個文化資產，如果大家都喜歡，考慮保留。
「轉投資、多角化經營等方式，也是開源的方法，」前中鋼董事長王鍾渝點出。 臺電投資澳洲班卡拉煤礦，截至去年，累計獲利35億元。爲擴大投資效益，未來幾年將會持續擴產；按投資10％估計，2012至2016年，獲配售煤收入，將較2011年年增加3.09至5.85億元。
節流 預估減2000多億支出
節流，更是各方檢討聲浪的重中之重。
「臺電購煤、購天然氣成本太高」「臺電員工薪水太高、福利太好」「臺電高層自肥」「臺電工程不斷追加預算」「備載容量太高，浪費錢」，這幾個月來，類似批評不絕於耳。
「臺電要從減少不必要支出做起，才能贏得民心，」現年70歲的臺電中油經營改善小組委員、商總監事會召集人王應傑說。
預估重大項目節流，未來將可減少2000多億的支出（表2）。
例如，臺電購煤的定期契約及現貨比重，將從原本的80：20，調整爲75：25，以加強採購彈性，同時還可以靈活運用買方的彈性數量選擇權，目標預估每年節省50億元。
另外，臺電也積極推動水力、風力機組建設，同時加強機組、輸配電設備的運轉維護，預計2012至2016年，各年節省燃料成本20.45至67.21億元。 黃重球也重新檢閱臺電長期建設計劃。他暫緩沒有急迫性的計劃，從2012至2016年，預計節省1720億元。
在供電無虞下，備用電力容量也預計從16％降至15％，一年約可節省100億元支出。
刪節內部不合理獎金、加給 在行政事務費用方面，例如省水、省電、省油、省紙，並強化預算管理，撙節旅費，今年預計較去年節省10％，約1.33億元。
從今年5月起，臺電也取消員工用電優惠，預估2012年至2016年，可節省1.21億元。
卸煤獎金也正在討論。臺電每年從進口煤輪船主收到一筆快卸獎金，但卻直接發放給總管理處相關主管。黃重球坦言，這個獎金的設置，就內部同仁也覺得不合理。 「爲什麼臺電要等到現在，才提出節流計劃？」油電改善小組委員、消基會董事長蘇錦霞不滿地說，臺電員工執行勤務開車，還有開車加給，合理嗎？如果不是臺電自行提出，她根本無法想像這類離譜的支出。
其實，深入分析臺電的管理模式，跟一般企業的確有很大不同，有時沒效率或浪費的狀況，讓外界感到不可思議。
但這一切其實和臺電的定位、優先順序有很大關係。
一般公司追求的是獲利最大化、股東權益最大化；但由於臺電是國營企業，揹負許多政策者責任、使命，無法、也不能只考慮利益。
但臺電最棘手的問題，新董座也難改？
對臺電而言，最重要的是電力供應穩定。因爲如果不穩，影響企業營運、民衆生活，臺電無法承擔這樣的後果。
在這樣思惟下，臺電只能從供應面着手，66年來第一目標在滿足全民用電需求。但臺灣的低電價，造成全民用電浪費，總用電量每年增加，臺電只能拚命蓋電廠因應，加上環保標準提高，預算只好不斷增加。
同樣，爲了滿足燃料貨源充足，臺電80％的煤，籤的是長約，以保證貨源充足。但缺點是，如果煤礦跌價，臺電還是隻能依長約，高價購煤。
同樣，爲了保證電力供應無虞，必須給予員工好的福利，好讓他們甘心付出。臺電外勤人員出外執勤，常在風雨交加時爬上高壓電塔、爬上電線杆，因爲這時電力系統才最易出問題。
「他們辛苦完成任務，已經很累，又要開車，多給一筆加給，有錯嗎？」臺電工會胡國康反問，臺電員工不像臺鐵有月退俸，況且多數資深同仁年資20、30年，月薪6、7萬算多嗎？
「但臺電去年虧損433億元，爲何可以發放績效獎金？」臺灣智庫執行長黃玉霖質疑。
對此，國營會已下令，從今年起，臺電當年虧損，董事長、15職等以上，將不領績效獎金、14職等以上也不調薪。「等到公司轉虧爲盈時，再以其他方式補償，」國營會執行長劉明忠補充。
其實，臺電虧損實是非戰之罪。因有太多政策性負擔，及政治力介入，這非黃重球一人所能輕易扭轉，也是他最大挑戰。
虧損關鍵 燃料成本、政策性負擔
攤開臺電財報，經過近20年人事精簡，2011年人事費用只佔售電成本6.37％；但佔比最高的是，「燃料成本約66％，卻無法反映在電價，導致臺電虧損慘重，」劉忠明點出。
政策性負擔也是一筆沈重支出。光去年提供給各地學校、農業、公用自來水、臺鐵、高鐵、公用路燈、及離島用電等，就補貼251億元，而從2007至2011年，累計補貼974億元（表3），全是臺電自行吸收。
最近，環保署、能源局又希望臺電補貼了。
日前，環保署爲了推動低碳永續家園，建議臺電負責將各鄉鎮市路燈換爲陶瓷復金屬路燈，因爲這是幫臺電省錢，20年可省下600多億元的燃料成本，等於蓋一座新電廠的費用。
但問題是，各縣巿路燈電費，臺電原本就打五折，全部臺電吸收；況且，「更換全國路燈，也應由各縣巿，或中央編預算，」臺電工會胡國康不滿地說，如果臺電出面更換，這筆支出又是臺電吸收，虧損了，又怪臺電。
「臺電公公婆婆太多了，每個都可以管臺電，卻不出錢，要求臺電埋單，」胡國康一個一個告訴《遠見》記者：公公是總統府，婆婆則有行政院、立法院、監察院、經濟部、審計部、原能會、環保署，以及兩個小姨子國營會、能源局。
公公婆婆多 法律限制僵化影響效率
臺電是國營事業，同樣受到政府採購法、國產化條例、及預算審查流程限制。 這樣的企業很難有效率。例如受到政府採購法限制，臺中火力電廠十部機組，必須分三次招標，結果每批機型都不一樣。
開車駛進彰濱工業區，發現路邊變電箱外殼因爲鹽化嚴重，不少都已生鏽腐蝕。彰化臺電員工反應多次，應該更換塑鋼，或白鐵材質，但受政府採購法限制，仍以最低價得標。
其次，1982年起，爲配合行政院擴大內需方案，在品質、價格、交期等關鍵評比，符合採購單位要求，必須優先採用國產品。至今，還有25項國產品被保護。 「結果狀況百出，國產品質相對不佳，」胡國康不客氣地說，不開放國外參與競爭，國內廠商進步空間實在有限。
走進彰化、臺中的臺電維修處，才使用不到一年的低壓路燈開關已經故障；配電級瓷套管避雷器也爆掉。「國產品質真的很差，以前日本貨到現在都沒問題，」一位臺電維修人員透露。
臺電興建電廠預算不斷增加，也有難言之隱。黃重球說明，臺電預算必須早兩年提出，經過層層關卡審覈，加上環保要求提高，預算自然增加。
人力斷層、核四，難解課題 難以解決的問題還有人力斷層。「這是社會共業，幾乎國營事業都有這個問題，」黃重球進一步說明，從2016年起，臺電每年將會退離千人以上，現只能加速招募新人，並加強訓練。
另個難解問題還有，核四到底要不要繼續興建？
核四至今已花費2600多億元了，最近又預計追加500多億預算，但何時商轉，卻沒確定，加上去年311日本福島事件後，全民反核，處理核四更加棘手。
「臺灣很大一個問題是，什麼事都講一半，」黃重球感慨地說，環保團體不要核四、不要核能，卻不說因此要付出什麼代價？他們不要漲電費，卻也不提要付出什麼代價？
「大家都只要好處，不要壞處，」他感慨地說，不要核能，又要乾淨、穩定電力，只能燃燒天然氣，但天然氣成本最高，勢必漲電價。
「這些另一半沒講的訊息，一定要讓人民知道，參與討論，」黃重球抱持開放心態地說，他能做主的事情，絕不推諉，但無法做主的，例如政策補貼，他會公開資訊，讓全民瞭解難處。
「電力議題不該怕談，」黃重球不斷告訴臺電同仁，因爲不公開，外界一樣討論，而且變成即興式討論。
但很多同仁卻很擔心，他是不是過渡的？「上臺偶然，下臺必然，」他淡淡地說，他能做的是，用心用力把方向定好、制度改好、事情做好，相信點滴終將串聯，讓臺電重返榮耀。
【本文摘自遠見雜誌9月號；更多文章請上遠見雜誌網】【2012遠見華人企業領袖高峰會，敬邀入席！網址：http://www.gvm.com.tw/event/2012summit/inde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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