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的選擇
理念的衝突、石油的利益……是什麼讓伊朗一直瀕於戰爭的邊緣?
01
從迷霧中走出
要談伊朗,必然繞不開宗教。
大概是中原隋唐年間,剛剛誕生的伊斯蘭教因爲教義簡單、內部組織平等,很快就風靡阿拉伯半島。
短短20年,穆斯林信徒就衝出半島,橫掃拜占庭、波斯和北非。我們史書上叫白衣大食,曾與大唐在中亞反覆拉扯。
關鍵的歷史分叉點在632年,穆罕默德去世,誰來繼承他的大位?
伊斯蘭教不是佛教或基督教,先知留下的不只是一座座寺廟,而是橫跨三大洲的超級帝國、無法計算的財富,以及對教義的解釋權。
大部分人認爲,穆聖生前沒有指定繼承人,所以應該根據教義來,人人都有機會上位。
他們是遜尼派的起源。
另一派則堅持血統論,認爲穆聖生前指定了堂弟阿里當繼承人,所以除了先知和阿里的後代,其他人都沒有繼承資格。
這部分人是什葉派的起源。
對錯姑且不論。但很明顯的,統治者更喜歡那一派?當然是強調正統的什葉派。
波斯薩菲王朝時期,阿拔斯一世宣佈什葉派爲國教,從此以後,伊朗高原成爲全世界什葉派的精神故鄉。
這件事對伊朗的影響,一直持續到今天,甚至未來也難以消散。
穆斯林教派分佈
自從什葉派成爲波斯的國教後,當地社會漸漸形成了一個特殊階級——歐萊瑪。
指有知識淵博、能解釋教義的學者,包括阿訇、毛拉、大阿亞圖拉等等。
按照規定,歐萊瑪負責向低級的教徒發佈命令,也要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做爲回報,低等級的教徒要向他們進貢財物。
在廣大農村地區,每個村都有一兩個歐萊瑪,他們不僅有嚴謹的師承關係,還通過聯姻結成一張張盤根錯節的關係網。
他們控制着司法、經濟、教育,掌控着大量土地、莊園、寺廟,凌駕於王權之上。
我們可以把他們理解爲,地主和夫子的結合體,是傳統社會結構的最基本單元。
一戰結束後,沙俄一落千丈,英國試圖獨佔波斯,於是英國人對波斯騎兵指揮官承諾:
“現在軍隊在你的手裡,如果你想上位,大英支持你。”
這名軍官帶着2500名部下,經過一次政變和幾場平叛,終於在1925年建立君主立憲制國家——巴列維王朝,並把國名改爲伊朗。
後人稱之爲老巴列維。
老巴列維不想被神權騎在脖子上,以土耳其國父凱末爾爲榜樣,積極推行世俗化:
控制教會地產、建立世俗國民教育體系、推行世俗司法體系……
這些舉措,初步建立起伊朗現代工業的基礎。
但在經濟騰飛的同時,伊朗社會的矛盾卻越來越深。
首先,巴列維王朝的主權並不完整。
1941年,英國和蘇聯軍隊強行進入伊朗,逮捕並流放在二戰中站錯隊的老巴列維,扶持他的兒子小巴列維成爲新的代言人。
隨後與美國軍隊一起,三方瓜分伊朗的石油資源,導致伊朗石油國有化運動失敗。
有極強民族榮譽感的伊朗國民對此非常不滿。
更關鍵的還是宗教問題。
巴列維王朝的世俗化改革只限於城市,很難深入到農村基層,於是小巴列維推出更激進的現代化改革,史稱“白色革命”。
即通過非暴力手段,從根本上改革伊朗的社會制度,包括國企私有化、給女性平權等19項改革計劃。
這是伊朗歷史上最開放的階段,迪斯科、迷你裙,都是在這個時期出現的。
至少在經濟方面,改革無疑是非常成功的。1960-1979年,伊朗GDP從41.99億美元暴增至903.92億美元,年複合增長率高達17.53%,完全不輸日本和西德。
1977年,伊朗人均GDP就已經達到2200美元,一下子就逆襲成富裕國家。
但在關鍵的土地和文化上,巴列維翻車了。
02
光與暗
巴列維王朝時期的世俗化,實際上只是“西方化”。
不僅在經濟方面模仿歐美的發展模式,連文化都直接照搬。
70年代,隨着伊朗社會越來越開放、工業越來越發達,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很快滲透到大城市的每一個領域,引發了嚴重的精神危機。
波斯人和我們不一樣。
我們並沒有明確的信仰,文化包容性很強;而波斯人不僅有明確的信仰,還是相對更保守的一派,他們很難接受基督教那一套普世觀念。
這一點,在很多方面都有體現。
比如,按照傳統教義,信徒禁止賭博、酗酒,婦女應該佩戴面紗。
而隨着西化,當時很多伊朗大城市都出現了大量酒吧、賭場、歌劇院、舞廳、妓院等等場所。
許多年輕女子開始模仿歐洲人,摘掉面紗,穿緊身褲、短裙。
又比如,電影院裡播放的外國電影,電視上播放的廣告,乃至各種各樣新事物,幾乎全部與傳統教義相悖。
當然,人都是現實的。
如果所有人的物質生活越來越好,大家自然不會竭力反對,甚至覺得這些都是“進步”的體現。
但如果越來越差呢?
小巴列維原本的目的,是剪去傳統宗教的羽翼,將伊朗打造成一個現代式資本強國。
對普通人而言,這是件好事。
初期,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
1963年,全國398萬戶農戶中,只有190萬戶擁有土地,剩下的全是佃戶。
與之相對,伊朗擁有2000個村莊以上的大地主,多達27個。
土改之後,政府以市場價回購地主多餘的土地,再以低於市場價30%的價格分期付款賣給佃農。
短短几年,全國92%的農戶有了自己的土地。
但問題也馬上產生。
農民並不是真的擁有了這些土地,而是要交給國王推行的農業聯合體(相當於農業合作社),從佃戶變成給合作社打工的人,無法直接轉化成生產力。
而那些原本擁有土地的農民,也因爲資本XX等原因,不得不向高利貸求助。
最後導致的結果是什麼呢?土地漸漸集中到資本家手中,大量農村人口不得不去城裡尋找生計。
感激的佃戶親吻國王的腳
1963-1978年,伊朗的城市人口占比迅速從30%上升到52%。
短短15年,有超過800萬農民涌入城市,他們除了種地、誦經,啥也不會,只能幹苦力。
但苦力活也不是那麼好找的。
1975年,世界經濟大蕭條,石油需求銳減,伊朗財政赤字迅速增加,導致通脹和失業率瘋狂飆升。
如果只是窮倒還罷了,大家不是沒窮過。
越來越魔幻的現實社會,更讓虔誠的信徒們無法接受。
伊朗的世俗化,確實給整個國家賺取了海量財富。
但那些財富,是國王的,普通人不過是“紅利”本身。
巨大的財富讓巴列維王室成員揮霍無度,生活極度奢靡,這股風氣也帶動了整個社會從上而下的糜爛。
王室貴族、外國公司、官僚買辦相互勾結,最窮的17%人口只佔有1%的收入,一半的城市居民都擠在貧民窟。
以首都德黑蘭爲例,當時全城被分成了南北兩個部分:北部是富人聚集區,豪華的西式別墅,坐落在燈紅酒綠的夜總會之間,歌舞昇平;南部則是棚戶區,街道狹窄,擁擠不堪。
一切都是國王改革的“成果”。
農民怨恨國王,市民怨恨國王,失去土地的地主更怨恨國王。
大家開始懷念過去。
德黑蘭貧民窟
王后價值連城的王冠
面對日益激化的矛盾,巴列維絲毫不慣着,強勢鎮壓。
但紙包不住火。
1977年10月,抗議活動開始出現。
1977年12月,抗議進一步擴大,流亡在外的霍梅尼向國內信徒發出“聖戰”號召。
1978年2月,抗議運動席捲全國,多個城市裡的團體遊行紀念死者,情況愈演愈烈。
被忽悠的農民、城市市民、被排擠的政黨、保守派、以及歐萊瑪們,史無前例的團結在一起。
事態發展到這已經沒法收拾了。1979年1月,巴列維帶着王室成員匆匆出逃。
2月1日,霍梅尼乘坐波音747回到德黑蘭,數百萬人在機場迎接,稱他爲“伊瑪目”。
伊瑪目,即什葉派的教長,信徒和真主之間的媒介。
一切都超乎想象的順利。
1979年3月,伊朗通過公投,98%國民支持共和國取代巴列維王朝,霍梅尼擔任最高領袖,負責用教義指導國民,具體事務由總統負責。
“我委任了他,你們必須效忠他,違抗他就是違抗真主。”
作爲最虔誠的信徒,大家不支持也得支持。
爲了保證能行使最高領袖的職權,霍梅尼還組建了革命衛隊。原王朝的軍人們紛紛放下武器,加入宗教領袖麾下。
自此以後,伊朗重新迴歸傳統,成了世界上唯二的政教合一國家(另一個梵蒂岡)。
03
尾聲
1979年的伊斯蘭革命,本質上是伊朗現代化失敗,導致以什葉派爲代表的舊勢力捲土重來。
那麼,伊朗國內就沒人反對嗎?
當然有,但隨後發生了一件大事。
1980年9月22日,薩達姆想趁亂奪走伊朗的油田,又擔心伊朗鼓動伊拉克境內的什葉派教徒,決定先下手爲強,進攻伊朗。
經過初期的挫敗後,雙方迅速進入全面戰爭模式,對掐了整整8年,死傷超過百萬。
這是近代史最沒意義的戰爭,也是最沒下限的戰爭:派孩子踩地雷,用生化武器屠村,你很難想象這些事發生在80年代。
戰爭期間,伊朗經濟自然走上下坡路,甚至到了崩潰的邊緣。
1988年,戰爭結束,雙方都說自己贏了。
至少對伊朗人而言,他們確實認爲自己贏了。
歷史上的伊朗,經常被各種國家侵略,現在竟然擋住了歐美支持的伊拉克,這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這是伊斯蘭共和國的立國之戰,一方面稍微挺直了腰桿子,另一方面是打出了自信。
從此以後,新政府就基本站穩了,直到現在。
但這也意味着,伊朗再也沒有世俗化的機會。
爲什麼這麼說?
現代伊朗的立國法統就是用伊斯蘭教對抗異教徒,保證主權獨立。
如果重新開始世俗化、現代化,放棄政教合一,那就說明這幾十年來所有人的努力都是錯誤的。
他們無法否定自己。
就這麼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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