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選前夕,特朗普何以失守伊朗武器禁令?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孫迦陵】
10月18日,伊朗外交部發表聲明,宣佈聯合國對伊朗的武器禁運即日起無條件自動終止,此後伊朗可根據自身防衛需求,不受任何法律限制,自任何來源採購任何必要武器和裝備,也可根據自身政策出口防禦武器。此一變動看似合乎規範與常情,實則暗藏各方對特朗普伊朗政策的拒斥。
回顧歷史,聯合國對伊朗的武器禁運始於2007年。彼時伊朗經歷2002年被控發展核武的風波,仍未終止鈾濃縮計劃,於是安理會在獲得5常任理事國、10非常任理事國共15票贊成後,發佈第1747號決議案,以防止核武擴散、打擊伊朗核計劃爲由,對伊朗實施武器禁運。
然而伴隨時間推移,1747號決議案最終被2015年的2231號決議案取代,後者不僅批准伊朗核協議(JCPOA)生效,也爲武器禁運畫下未來休止符:倘若安理會未能在5年後獲得過半同意票,則禁令將於2020年10月自動終止。從當年的政治背景看,這般規範意在拉攏伊朗國內溫和派,以減緩制裁力道,換取伊朗核計劃的凍結,避免敵意無限上升。然而此一構想,終因特朗普上臺而夢碎。
2018年5月8日,特朗普簽署總統備忘錄,宣佈美國全面退出JCPOA,並逐步加大對伊制裁力道,可謂正式暴露單邊主義的外交底色。然而此般舉動雖重挫伊朗經濟,卻也同時助長伊朗內部的反美民族主義,成爲神權政府汲取民粹的來源,更令英、法、德等歐洲盟友膽戰心驚,以致促成此次立場脫鉤:美國雖自8月起便屢屢疾呼安理會,要求延期武器禁運,但15國中僅有多米尼加共和國站在美國一方反對解禁,中俄兩國投下贊成票,其餘11國則全數棄權。
這般結果的真實意義並非放任伊朗擴軍,畢竟如今尚有疫情與制裁束縛,伊朗經濟依舊捉襟見肘,難以真正大規模採購軍火;但高達11張的棄權票,卻真實折射出西方陣營對美國單邊狂飆的不滿,且適逢總統大選前夕,警鐘意味更濃:不論下任美國總統寶座由誰登臨,美歐如今已非伊朗棋局上的同一陣營,倘若前者選後仍執意拋卸JCPOA框架,在極限施壓(maximum pressure)的險途上一意孤行,縱能進一步打擊伊朗,也將喪失對此議題的國際號召力,最終反噬美國霸權結構。
美國欲延長伊朗武器禁令僅獲兩票支持,圖爲伊朗外交部發言人穆薩維推特截圖
伊朗問題異於冷戰對峙
而回顧特朗普的極限施壓政策,可謂始於冷戰年代的敵意結構思維,即以陣營對峙的邏輯,出臺制裁等施壓舉措,以塑造對單一政體的孤立氛圍,迫使其與背後勢力改變政治活動。然而伊朗於冷戰下的角色流動格外殊異,致使美國的一味施壓難起關鍵作用。
巴列維王朝年代(1925-1979),美國尚未入主伊朗,此處正是英、德、蘇的逐鹿場,而後三方衝突受二戰激化,伊朗只能淪爲強權傀儡、任人魚肉,先是納粹德國藉利益集團宰制了伊朗經濟,再是英蘇共組的盟軍勢力入侵,後者雖打着正義之師名號,卻以掠奪油田利益與軍事補給線爲目標,最終裡薩汗(Reza Shah)於1941年被迫禪位,由長子巴列維(Mohammad Reza Pahlavi)克紹箕裘。
就地緣條件觀之,伊朗位處歐亞心臟地帶,更有強大的王朝官僚遺產、石油利益,對各方列強而言,皆爲不可多得的傀儡良選,故蘇聯入侵後便長據此處,不僅在伊朗西北駐軍直至1946年,更扶植阿塞拜疆人民政府、馬哈巴德共和國等短命獨立政權,意在深化己方影響力。然而1945年後冷戰氛圍漸起,美國開始經緯中東,填補了英法等傳統殖民勢力留下的權力真空,並有意將中東打造成圍堵蘇聯南境的包圍網,伊朗自也不能置身其外。
在冷戰範式下,美國先於1946年迫使蘇軍撤出伊朗,又於1953年與英國共同策動伊朗政變,推翻首相摩薩臺(Mohammad Mosaddegh)。此一舉措雖換得巴列維國王的忠誠,卻讓美國在伊朗近代史的形象蒙塵,化作日後動員革命的話語根源。然而此時美國並未意會此事,其因高調支持以色列建國,已然見罪多數阿拉伯國家,故而更需伊朗、土耳其的親附,伊朗政府也因蘇軍的早年佔領、煽動民族獨立,情願踏上親美之路,雙方自是一拍即合。
巴列維王朝(資料圖)
1960年代起,中東開始沿着美蘇勢力範圍,裂解出兩大陣營,一方是受蘇聯支持的阿拉伯勢力,包括埃及、敘利亞、南也門等,各國使用蘇式軍火,實施部分社會主義制度;一方則是與美國交好的伊朗、土耳其、以色列陣營,此方使用美式軍火,並在立場上倒向西方。然而美國一心防堵蘇聯,卻沒料到伊朗的最終叛離,原因不在共產主義滲透,而是一場始於1978年的內生革命。
這場革命雖被外界統稱爲伊斯蘭革命,其動因卻遠比前稱複雜。首先,在巴列維國王統治下,伊朗都市享受着石油經濟紅利,農村卻深受分配不平等的侵蝕與剝削,階級對立日漸嚴重;其次,巴列維王朝承繼立憲運動的西化傳統,壓抑伊斯蘭的政治與社會角色,致使宗教勢力大爲不滿,認爲伊朗正受西方精神污染。
此外,由於巴列維立場親美,自由民主等話語自在伊朗社會漫天飛舞,反君主專制的自由派由此崛起;而伊朗位處美蘇前線,反美反帝的左翼團體也在學生間生根,並散入中產階級的隱匿角落。上述勢力各有議程,意識形態也不盡相同,卻恰好在推翻國王上形成共識,故能匯爲革命浪潮,促使巴列維流亡海外;革命期間飄揚的反西方、反帝、反剝削、反世俗化口號,也盡被神權政府收攏,凝爲“反美”二字,作爲執政的正當性根源。
而論及伊朗神權政府建立者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其本只是流亡海外的宗教領袖,新首相巴赫蒂亞爾(Shapour Bakhtiar)邀其回國時,僅是想讓其在聖城庫姆成立類似梵蒂岡的國中國,以安撫宗教勢力,卻沒想到一發不可收拾。隨着霍梅尼在政治權鬥中過關斬將,宗教勢力自也席捲政壇,神權政府最終肅清了自由派與左翼政治勢力,反美不僅成了國策,也滲入社會與知識界,成爲伊朗不容挑戰的政治正確。
綜觀上述發展,伊朗的反美情結雜揉歷史、宗教、經濟、民族、內政等元素,並非民主與共產、美國與蘇聯等二元結構所能簡單動員,自也難隨冷戰消融;此外美國在伊朗革命後屢興制裁,重創伊朗經濟,甚至擊落伊朗民航機,種種舉措看似打擊伊朗,實是在替反美正當性添柴加火。
長此以往,神權政府即便存在話語壟斷危機、經濟困境、治理弊病,卻總有美國的弔詭助攻相救援,雙方因而共構一段敵意高漲的依存關係,直至今日。
一擊未成,免疫再起
對美國而言,伊朗的反美現象難以瞬間逆轉,過度施壓又只會鞏固神權政府的統治,故最上策應是以張弛有度的政策,力求“有感施壓”,從而迫使伊朗溫和派坐上談判桌,既換得美伊妥協後的政治均衡點,也減緩伊朗反美力道,2015年的JCPOA即爲一例。
彼時美國經歷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阿拉伯之春騷亂,已無心戀棧中東軍事泥淖,又不願將大好江山拱手他人,便以外交仲裁推進政治影響力。故在伊核問題上,奧巴馬先以制裁棍棒教訓伊朗,又頻頻釋出談判訊號的胡蘿蔔,最終成功獲取魯哈尼(Hassan Rouhani)爲首的伊朗溫和派信任,以暫緩對伊制裁,換到核計劃的凍結。
伊朗民衆抗議美國。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然而溫和與強硬之爭不僅伊朗有之,白宮內部亦然。JCPOA之所以能成功簽署,雖有伊朗首肯,卻更有奧巴馬等溫和務實派的大力推動,方能水到渠成;然而特朗普上臺後,白宮新保守主義勢力崛起,美國的中東政策由此調轉風向,由縱橫捭闔換成了單邊拉攏,以色列與沙特成爲美國的中東戰略主心骨,巴勒斯坦議題日趨邊緣化,伊朗也成了必須強硬管束的對象。
而在特朗普團隊中,蓬佩奧(Mike Pompeo)與博爾頓(John Bolton)象徵了兩種對伊政策典型,前者認爲推翻神權政府成本過大,扶持親美領導人即可;後者則主張神權政體必須瓦解,方有可能讓伊朗徹底親美。而就結果觀之,特朗普顯然更相信後者的諫言,纔會以“推翻神權政府”爲目的,在極限施壓的窄道上狂飆:先於2018年單邊退出JCPOA,又在2019年拉昇對伊朗的經濟制裁力道,幾乎將伊朗打成石油零出口的慘況,後者更於當年年底爆發1979年革命後最大示威。
然而就在此時,特朗普又重蹈前人過度施壓的覆轍,下令美軍擊斃革命衛隊將領蘇萊曼尼(Qassem Soleimani),結果反倒激發伊朗反美民族主義,遂令此前佈局功虧一簣。在伊朗的政治脈絡內,外部施壓一旦超過臨界點,便會化作民粹養分,爲神權政府所吸收,致使伊朗再次免疫,政權也終得鞏固。
而面對上述發展,特朗普政府似乎麻木不覺,仍堅持對伊朗施打極限施壓的抗生素,例如新冠疫情蔓延時,伊朗一度淪爲重災區,面臨醫藥短缺的窘境,美國卻仍不肯放寬制裁力道,致使諸多醫療物資進不了伊朗海關。此舉不僅遭受國際批評,更被神權政府大加利用,藉此煽動反美高潮,以遮掩自身的防疫不力。
局勢演變至今,極限施壓已成政治宣示,伊朗似被逼到牆角,美國卻也幾乎無計可施。前者的主要產業皆遭美國製裁,多數政要與企業主也名列海外資產凍結清單,整體經濟急速收縮,但神權政府依舊未有倒臺跡象,也不曾減緩在伊拉克、也門、敘利亞的介入力道,溫和派的魯哈尼更被迫服膺強硬派方針,宣佈部分退出JCPOA,美國與溫和派的曾經互信,已成過眼煙雲。
此外,極限施壓除了重挫美國伊朗戰略外,也在無形中腐蝕了美歐的一致立場,形同對美式霸權打出一記七傷拳。自從2018年美國單邊退出JCPOA後,中、俄、法、德、英、伊朗、歐盟便屢屢呼籲共保機制,並要求美國重回框架。其中法、德、英三國尤其緊張,一來歐亞相接壤,倘若伊朗重回核計劃,將威脅歐陸安全;二來伊朗掌控霍爾木茲海峽,緊扼全球原油供應鏈的咽喉,自其被特朗普極限施壓後,便曾在此扣押英國油輪,釋放威脅訊號。
對美歐來說,雙方對伊朗期待不同,承受成本也各有差異,美國具備極限施壓的本錢,歐洲卻極易成爲替罪羊,雙方自然漸行漸遠。面對此次武器禁運的終止爭議,英法德皆投下棄權票,便是意在傳遞對美訊號,盼其停止極限施壓舉措,重回務實溫和路線。
然而美伊關係經此折磨,已難和好如初,伊朗溫和派如今聲勢受創,美國大選又有極大可能上演計票爭議的“十一月驚奇”,此次警鐘何以奏效,恐非短期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