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康橋
(文接B8版)甚了了。糟糕的教育、庸俗的社會環境,扼殺了人們的好奇心、想像力、邏輯感,還把錯誤的觀念與事實塞滿了我們的頭腦。以至於我們這一代人中最傑出的頭腦,就是那些最成功地拒絕正規教育的人。
僅僅感慨我們自身的「野蠻」嗎?它不過是另一種自憐,而且可能變成一種責任推卸--是社會與時代環境使然,個人無能爲力。在海外中國學生的社羣中,兩種極端看法一直並存着。大多數人庸庸碌碌,埋頭於自己的小世界,而另一小部分人則以譴責自己的國家與時代爲樂,一副憤憤然的樣子。但他們的情緒也多少像是魯迅在多年前批評的對象:「不平還是改造的引線,但必須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會,改造世界,萬不可單是不平。」
我懷疑自己也曾陷入了同樣的「憤憤然」的境地。在那些古老學院中穿梭時,多少像是波蘭詩人米沃什走在巴黎街頭的感慨:「走過笛卡爾街,我朝塞納河走去,這是一個年輕的野蠻人在旅行,他因身處世界的中心而惶恐。」
我忘記了一個國家的轉變是漫長而無序的,眼前令我不悅的現象,可能在這場巨大的轉變中難以避免。更重要的是,我把自己的無力感轉嫁給社會環境。譴責別人,比改變自己的無能要容易得多。
我需要更有耐心也更富創造力地面對這一切。在龐德感慨美國的野蠻,米沃什在巴黎感到惶恐時,他們都在爲世界增添新的內容。傳統與文明固然美妙,但它不僅滋養人,也可能是巨大的束縛。傳統的「野蠻」或許粗鄙,卻也可能蘊涵着新的可能性。
在《經驗與貧乏》中,華特.班雅明說,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一代歐洲人是傳統中斷的一代人、經驗貧乏的一代人。但正是在貧乏中,可能誕生一種新的創造力。他們只爲那些有現代感的人寫作……而不爲那些在對文藝復興或洛可哥的熱望中耗費自己生命的人,而在這種外在及內在的貧乏環境中,可能產生真正的事物。
現代主義那眼花繚亂的創新,甚至共產主義實驗,是班雅明眼中的「真正的事物」,什麼是我這一代中國人的「真正的事物」?
中國的巨大轉變,是對人類社會種種既有理論、思想的檢驗與挑戰,也提供了眼花撩亂的情感與故事。如何運用自己的頭腦與眼睛,來觀察、理解、描述這一切,則變成一項艱鉅、迷人的工作。它也是整個人類價值系統中的重要環節。
很多時刻,我們高估自己的獨特性,完全忽視了人類經驗的普遍性;但另一些時候,我們又缺乏智力上的自尊,不免低估自身實踐的重要性,認定自己所熱烈探討的一切,那些十九世紀的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早已取得共識。
在這兩種傾向背後,都是僵化的世界觀,似乎某種觀念一經確立,就不再改變。每一代人、每一個人,都必須以自己的方式重新理解整個世界、人類的全部遺產,併爲其中增添新的元素。沒有什麼制度與思想是恆定不變的,它必須被不斷檢驗與挑戰。或許對自由、民主、平等等概念,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約翰.彌爾與柏克已經講述得足夠多,但在不同地區、不同時代,人們都會以不同方式重新理解這些概念,拓寬它們的維度。每一代人都要同時擁抱世界遺產和建立智力上的自尊。世界歷史是個持續更新的過程。
而對我個人或者很多有類似經驗的人來說,加入這一激動人心的過程的前提是,我們真的能確立「個人精神」。每個人都要用自己的方式來發現世界,承擔對應的責任,付出相應的代價,接受源自內心的喜悅與挫敗。
在過去的一個多世紀,這種「個人精神」從未真正覺醒,它總是屈服於人際的網路、羣體的壓力、社會的標準、民族的命運、國家的危難……「個人精神」的失敗經常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它可能是一種全然無私的奉獻精神,爲了整體的利益而壓制自我,也可能是一種高度的自私,除去現實利益,什麼也不關心。前者放棄了個人判斷,把選擇的困境、道德與智力上的風險交給了集體意志,後者則選擇把自我中的一部分關閉起來,拒絕和世界發生真實的關係,更恐懼這種關係可能帶來的不確定性。它們在本質上是一致的,都恐懼獨自面對世界,必須隱藏在某種面具之下。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們怎麼可能真正理解我們生活的世界?
或許,當我最終能建立起這種「個人精神」時,我的第二股風也就悄然地吹來了。(本文摘選自《一個遊蕩者的世界》,許知遠着,八旗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