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二本學生:中國最爲多數的普通年輕人
山西太原的一場就業洽談會。(本版資料圖片均爲視覺中國供圖)
考研學子在天台上自習。
北京,下班時間的“蟻族”聚集區。
近百名單身男女在地鐵裡參加主題爲“因爲愛情”的相親快閃。
招聘會上的大學生。
1995年,我畢業於湖南一所地方院校,按今天的劃分,也算是二本院校的學生。2005年,我博士畢業,進入廣東F學院當一名教師,見證了80後、90後年輕人的成長。短短20多年,那些與我起點一樣的二本學生,他們在立足社會的過程中,是否如我一樣,總能倚仗高等教育提供的工具,越過一個個在今天看來無法逾越的暗礁?
中國二本院校的學生,從某種程度而言,折射了中國最爲多數普通年輕人的狀況,他們的命運,勾畫出中國年輕羣體最爲常見的成長路徑。
我的學生,大多出身平凡,要麼來自不知名的鄉村,要麼從毫不起眼的城鎮走出,身後有一個打工的母親或一個下崗的父親,以及一排排尚未成人的兄弟姐妹。務農、流連於建築工地,或在大街小巷做點小生意,是他們父母常見的謀生方式,和當下學霸“一線城市、高知父母、國際視野”的高端家庭形成了鮮明對比。儘管在高校的金字塔中,他們身處的大學毫不起眼,但對於有機會進入大學的年輕人而言,他們可能是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是寂寥村莊的最亮光芒和希望,來到繁華的都市後,對未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想知道,學生背後的社會關係、原生家庭,以及個人實際能力,在就業質量中所佔的具體權重。如果其權重越來越被個人實際能力以外的因素左右,那麼,對大學教育的審視,尤其是對徹底市場化後大學教育的審視,將成爲一個不容迴避的命題。
《風》
2005年10月8日,我第一次踏上講臺。我所在的系部叫經濟貿易系。初次上課的教室在二棟101,這是一幢陳舊的教學樓,黃色膠合板的連體桌子,有些桌面已經斑駁、翹起,凳子是那種只要站起來,就會發出刺耳聲音的活動凳,學生下課時,會劈里啪啦響上半天,塗有銀灰色油漆的鐵門,像倉庫的大門,式樣老土,看起來粗糙、結實,一把厚重的鐵鎖,用鐵條焊接而成,一塊同樣陳舊的黑板,講臺上散落的粉筆,立即將我帶入上世紀90年代大學的氛圍。因爲建築的陳舊,二棟沒有配備多媒體,這種原始的狀態,讓我心安、平靜,備感踏實。
幾年後,因爲教務處對課件的要求,是否使用多媒體成爲考覈教師的重要標準,我不得不放棄落後的二棟教室。很長時間,我才意識到,隨着我專業知識的增多及教學經驗的豐富,爲什麼課堂的味道,卻再也找不回2005年二棟的感覺,這和教學手段的變化密不可分。對人文學科而言,多媒體對課堂的干擾和傷害,顯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信息的泛濫及花哨的內容,讓老師無形中備感壓迫,也讓學生在深度思考和理解力上,缺乏錘鍊的機會和耐心。
一間沒有聲、光、電過度配置的教室,一間只能容納50人的教室,一塊黑板,一盒粉筆,最簡單的桌椅板凳,夠了。
051841班,是我教過的第一個班,共57名學生。大一新生的眼睛是亮的, 他們和我一樣,緊張、試探,他們第一次走進大學課堂,我第一次站上大學講臺,我們互相照亮,又彼此隔膜。
2006年5月17日,因爲天氣是少有的大臺風,我將原本準備好的作文題,臨時改爲《風》,讓學生現場完成。作業收上來後,一個名叫鄧樺真的女孩所寫的內容,讓我無法平靜。
作文《風》:
很久沒有寫作了,可沒想到再次提筆時卻是自己的心情糟糕得不能再糟的時候,我沒有心情去體會風的呼嘯,只能用呼嘯的“風”來寫自己的心情,外面那一陣陣淒厲的風聲不正好是自己此時內心的哀鳴嗎?
想想自己現在的處境,內心免不了一陣陣劇痛。“我要上大學”的呼喊在我耳旁迴響,承受着村裡人“不孝”的看法,抱着貸款的最後一線希望來到大學,寫“貧困證明”、寫“貸款申請”等那麼多的努力,今天可能卻要被“你父母才45歲,還很年輕啊”一句話宣告白費……如果貸不了款,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會是什麼?將來的日子該怎麼過?父母一個月加起來的工資還不到1000元,一個弟要上高三,一個弟要上初三,想借錢也沒處借,而自己也差不多半年沒拿過生活費了。如果不能貸到款,自己該如何向父母交待,等等。別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問題可我卻不得不一一去考慮,高中的時候多麼嚮往大學生活,到了大學才知道大學對有錢人家的子女來說是天堂,而對自己卻有更多的痛苦,面對連下一個月的生活費都不知從何而來的時候,我不得不去考慮更多,雖說在校學生應以學業爲主,可我爲經濟、爲生活的時間卻遠遠多於學習的時間,此時對我來說,或許生活已經更爲重要。我真的不想長大,也不想成熟,可我卻不得不比別人考慮更多如何去生活。也曾一遍遍地自我安慰——“車到山前必有路”,也一次次勸自己要樂觀地面對人生,世上沒有過不了的坎兒,可每次都是在一次次的挫折後發現自己的內心更痛,我努力地去生活,打暑假工、勤工助學、去找兼職,卻又發現想要生活是多麼不容易,不是自己想去做就可以,條件的苛刻,身高、相貌的限制又讓我自卑,讓我更覺渺小。有時候想到生活的種種,我會連生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也許,我一開始的選擇就是錯的,我本不該來上大學……
外面的風仍在呼呼地吹,是否也能吹走今天我煩躁的心情?
老師,真的很抱歉,今天爲貸款的事煩透了心情,剛回來就要寫作文,我真的一點思緒都沒有。你就當做一回我的聽衆好了。抱歉。
她所描述的狀況和無奈,讓入職不久的我極爲震撼,以至於在一種不安和難以放下的焦慮中,當天就通過校內郵箱,向全校的老師爲她發起了募捐。《風》幾乎成爲我職業生涯中,自我生存狀態調整的開端。在此以前,我對自己博士畢業以後找工作的輕率、疏懶、意氣用事,時有後悔甚至自責,我對學校不能提供專業平臺,更多時候只能上公共課的狀況,感到學術生涯的迷茫和無望,我羨慕那些進入名牌大學任教的同窗。
正是像《風》這樣的作文,其坦率的文字,悄然照亮了我內心忽略的角落,瓦解我內心的偏見,一點點卸下我早已淤積的虛空,讓生命的姿勢一點點下蹲,並在具體的生命觀照中,找到內在的充盈。
後來隨着教學的深入,我發現,平淡無奇課堂的皺褶處,隱藏了很多很多像她一樣的學生。
我眼中的中國教育現實
讓我驚訝的是,很多農村和城市孩子,面對高考這個話題,有不同的態度。不少城市出生的學生對應試教育深惡痛絕,劉奕曉將此比喻爲“一場賭博”。方雪怡表示“中國學生的青春時代似乎被簡單粗暴地劃分成了兩部分,高考前,高考後。父母的期望,老師的教導,同學之間小小的攀比,都像一塊塊巨石,壓得我五臟六腑都疼”。
但不少農村學生充滿了闖過高考的慶幸。一個叫蘇豔的女孩說,“我們受過中國教育的一代回首過去,都埋怨高考,記恨它,但又不得不承認,它給我們這些寒門學子一條走向富裕、離開貧窮的道路”。陳文婷坦誠,“回憶起青春,能想起的只有假期裡不願上的輔導班,黑板上永遠擦不乾淨的數學公式,空氣裡的粉筆灰味道,向家長報告成績時的惴惴不安”,“而今,我坐在大學的課堂裡,我又無比感激高考,是它,讓我有了通過自己的雙手,以筆爲劍,擁有看到更遼闊天空的機會”。
他們的中學時代,過得異常辛苦,無論身體、還是心理,都幾乎到達極限,在“倒計時”“誓師會”的催逼下,時間觀念非常強,不少學生甚至連洗澡、洗衣服、情緒不好時的哭泣都嫌浪費時間,“多考一分,幹掉千人”的應試理念,殺氣騰騰,深深根植在他們心中。
也正因爲經受了壓力過大的考試進階,課堂上,學生們中規中矩、老成持重。從教13年來,從來沒有一個學生因爲堅持自己的想法,和我發生過爭論。他們的平和中正與我們大學時代的張揚放肆,構成了鮮明對比。沒有一個孩子有過意外的表現,他們收縮起屬於青春年代的觸角和鋒芒,逼到絕境,唯一能夠下手的對象只有自己。
在我的大學期間, 我偷偷將一條紙做的假蛇,放在英語符老師的講臺上,老師嚇得大驚失色,決定停課查出惡作劇者。衆目睽睽之下,我滿臉通紅站起來,承認錯誤,最後鬧劇就像沒有發生過,消息甚至都沒有走出教室。
中學時期的老師、家長,總認爲將孩子送到大學就萬事大吉,但中學教育的後果,大學老師纔有更直接的感知。我在具體的課堂中,充分感受到教育像一場慢性的炎症,中小學時代服下的猛藥、抗生素、激素,到大學時代,終於結下了漠然、無所謂、不思考、不主動的惡果,學生內心的疲憊和大學時代的嚴苛壓力,成爲他們精神生活的底色。
四任班長
我的一屆學生,從大一到大四,班上一共選舉產生了4任班長,他們分別是曾剛、王國偉、吳志勇、石磊。
回過頭看,4位班長畢業以後的選擇和現在的處境,實際上代表了十幾年前二本院校大學畢業生所面臨的機遇和可能。
曾剛的特點是適應社會的能力強,畢業以後,他選擇了一家銀行,很快就進入了較好的工作狀態,成家立業,在廣州買房立足。他是這個現實社會,最能適應現實的年輕羣體,往往能最快、最直接地獲得較多的發展資源和現實利益。
石磊在大四那年被選爲班長,他出生在潮州市,是家裡的獨生子,父親經營一家攝影店。因爲從小的衣食無憂,他一直懵懵懂懂,直到大四那年才意識到要畢業了。畢業後,進入了廣州街頭遍佈的各類英語培訓機構,“4年之內換了6家單位。”
廣州是待不下了,只有一條路,回家考公務員。他僅僅複習了一個月,幸運地考進了梅州國稅局。他很快結婚、生子,父母一輩子打點的攝影店,最大的意義就是在兒子成家時,心安理得地拿出所有積蓄。儘管他將每月的日子描述爲,“信用卡先還兩三千,然後那個支付寶、那個螞蟻花唄再還兩三千,房子供兩三千”的境地,但他以前的迷惑,煙消雲散。
廣州四年的輾轉,僅僅依附一個二本院校的文憑,並沒給他掙得一席之地。獨生子女揹負的傳統責任,讓他意識到確定的人生軌跡,對父母的重要意義。說到底,還是回家考公,讓他並不堅挺的大學文憑獲得了飽滿的汁液,成爲支撐他此後人生的堅實依靠。
作爲第三任班長,吳志勇性格沉靜。畢業後,他和很多同學不同,沒有選擇進入銀行,而是堅持進了一家社工機構,儘管收入極低,還是堅持了3年多。考慮到他家庭的經濟狀況,2010年左右,通過朋友的介紹,我竭力推薦他進入珠三角一個經濟發展不錯城市的公安局,他聽從建議,但沒想到僅僅在公安局待了不到10天,就斷然辭職,還是回到了社工中心,並堅持了很長時間。
細數他畢業以後的職業,他在網上賣過時裝,後來還曾加入一個美容機構,專做紋繡行業的培訓師。在最近的一次電話聊天中,我得知他已放棄了紋繡的項目,轉到了其他行業,他和我談起紋繡行業,“都是套路,都是包裝”。
畢業多年,他性格中的敏感、自尊還是如此顯眼,沒有被生活打磨得哪怕圓滑一點點,但生活還得繼續,尤其在結婚生子以後。經過八九年的摸爬滾打,他深切體會到人必須首先活着,想起在社工機構的多年生活,他不後悔,卻覺得遙遠而不真實。
爲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他和在外打工多年的哥哥,合夥開了一家飲食店。飲食店的工作極爲繁忙,利潤也不豐厚,處在“不請人忙不過來,請人就沒有任何利潤”的境地。很多時候,他必須親自上陣,和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快遞小哥一樣,將外賣送到一個和他境況可能差不多的人手中。
電話中,他和我說,“生活已被控制,生活已被金錢控制”。
比較而言,王國偉的經歷和成長,代表了典型的農家子弟的成長路徑。
從大二開始,王國偉被同學推舉爲班長。他性格靦腆,剛進校的時候,和其他農村來的孩子一樣,不是特別擅長和老師打交道, 也不懂得去刻意經營人際關係。中學階段他曾寫過幾十萬字的武俠小說。
儘管我不會評價武俠小說,但從他的文筆,可以感知他良好的文字根基,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真正被興趣吸引的人,是一個有目標和夢想的人,這在我教過的幾千名學生中,鳳毛麟角。
王國偉出生在廣東四會一個叫鄧村的地方,他父親用鄧村的古老手藝,經營了一家古法造紙的小作坊,還從事飼養、種植、電工、泥水、針織……供他和妹妹讀書。
1995年,父親斥資在四會市區購買了一套90平方米的房子,父親一眼就看到了城市和鄉村教育資源的差距。父母堅守鄉下的作坊和田地,爲了兩個孩子的教育費用起早摸黑,將兄妹倆交給奶奶在城裡照顧,這種選擇,恰恰和內地外出打工農民的選擇相反。
王國偉性格務實,他目睹父母在生活中的掙扎,清晰地知道大學畢業以後的首要任務,不是堅持武俠夢,而是解決生存。
他很順利地找到了一份銀行的工作,爲了攬儲,爲了順利度過12月31日“銀行從業者的解難日”,他不得不過上陪酒應酬的生活。銀行的工作僅僅堅持了一年,儘管收入不錯,畢業第二年,他毅然參加了全省公務員考試,成爲四會監獄的一名獄警。他的務實,幫助他再一次成功實現了轉型,“之所以報考這個單位,主要是因爲它招錄人數比較多,容易考”,儘管因爲環境的變化,這份工作比之銀行風險要大,但他身心卻獲得了更多自由,“在這裡,我不用爲了取悅別人而把自己打扮成另一個人,至少不用去應酬。更重要的是,這裡的工資更穩定些,並且能夠給予我更多的時間去思考我的未來該向哪個方向前進”。
比之虛無縹緲的作家夢,他的選擇顯然更能讓父母儘早挺直多年被生活壓彎的腰。
四任班長,從出生而言,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二本院校的起點,也許讓他們默默無聞,但沒有人否認,無數個體的努力,正悄悄改變羣體的命運,並事實上推動社會更爲穩固的站立。
儘管跨越了23年的光景,我2006年第一次當班主任的062111班學生的命運,和我1995年大學畢業的班級——岳陽大學9202班同學的整體命運,並沒有太大的差距。
畢業20多年後,我的大學同學都在幹什麼呢?以2005年參加畢業十週年聚會的36人爲例,其中黨政機關、事業單位就職的有29人,佔到八成,在國營企業的有6人,在外資企業的有1人。有意思的是,除了4位同學在工作中發生變故,存在二次就業外,80%的同學一直在湖南本地同一單位或同一系統工作,這種狀況,充分顯示了高校在沒有市場化以前的就業特點:在國家包分配的前提下,個人和國家及單位的粘連非常緊密,儘管人才流動性相對較差,但人才的穩定性極強,個體對單位的情感認同深厚。
我2006年第一次當062111班主任,班上52名同學,全部在廣東就業。有意思的是,畢業時,班上沒有一人選擇考研。整體而言,他們對自己的就業狀況較爲滿意,並不需要通過文憑的提升去改變生存狀況。
儘管從整體而言,因爲畢業趕上了房價低廉、經濟環境較好的階段,大部分人獲得了較好安頓,但不得不承認,僅僅8年時光,從同一間教室出發,同學之間的分化已經開始。分野的關鍵要素是房子。
楊勝軒畢業後的境況,和畢業後在廣東買了6套房的同學構成了鮮明對比。
勝軒是班上少有的廣州籍學生之一。勝軒家就在芳村鶴洞橋附近,“反正親人的各種生活,就圍繞這個鶴洞橋”,這是他對家的一種直觀理解。媽媽從自行車廠下崗後,爸爸也從藥材公司下崗。勝軒尚小,父母就在附近的菜市場開了冰鮮檔口。父母工作非常辛苦,他念小學時,天還沒亮,媽媽就得踩着自行車去黃沙拿貨,要忙到晚上六七點才能回來,每次收工,則會將很多又髒又腥的新鮮魷魚帶回家,仔細洗乾淨後以便第二天售賣。
父母開冰鮮檔後,十幾平方米的居住空間,越發捉襟見肘,廣州潮溼的天氣,不允許他們將賣剩的冰鮮放置室內,爲了找到合適的空間存放當天無法賣完的冰鮮,父親向原來的單位求助,終於得以允許使用不遠處單位空餘的平房。
到初二時,小平房面臨拆遷。在失去臨時住宅之後,他們一家依然沒有離開鶴洞橋附近。在勝軒的腦海中,始終無法更改白鶴洞地鐵曾經是19路車總站的印象。芳村的記憶,滲透進了他的童年、少年,以及整個成長史,廣州城市的變遷,同樣在芳村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對勝軒而言,屬於他個人生命史的片段,除了時尚、便捷的地鐵取代低矮的平房, 除了老舊的公交車站的消失,更爲深刻的感知,來自家庭內部的裂變,父母下崗、房屋拆遷,這些大時代的宏大詞彙,通過一桶桶冰鮮和父母的抗爭,成爲他成長過程中更爲真實的碎片。
很長時間,勝軒一家租住在白鶴洞邊。後來,他們從親戚那兒東拼西湊了幾萬元,在白鶴洞旁邊,買了一套60多平方米的二手房。這是父母在生存鋼絲上,依賴房價低廉稍縱即逝的機會,顫顫巍巍作出的大膽、英明決定。
2006年,勝軒考上了廣東F學院。“在大學前,我沒有電腦,沒有手機,我出生在工薪階層家庭,沒有培訓班,沒有夏令營,我上課時,非常專注,導致我沒有興趣愛好。我的狀況代表了60%-70%學生的狀況”。在我當班主任的2006級中文班中,勝軒是12個男生中最安靜的一個,也是最省心的一個,他帶着廠區孩子的溫厚、本分,從來沒有多說過一句話。父母雙方的下崗經歷,以及父母下崗後爲了生存所遭遇的艱辛,在他的性格中打下了很深的烙印。父母被單位和過往歲月拋棄所致的失敗感,在勝軒畢業8年後,我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一個班主任的身份,從他的職業經歷中,分毫不差地丈量出來。
勝軒畢業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他曾應聘過一些單位,諸如糧油集團、地產廣告公司,“都不是一些好的選擇”。一個遠房的姐夫將他帶進了一家網絡公司,說網絡公司,其實是一家規模很小的淘寶網店, “又要做圖片,又要做運營,還要打包發貨”,夾在兩頭受氣,幹了4年,到離職時,月薪僅2000多元。
直到一家街道辦招聘,他才下定決心辭職。他以網格員身份考進的街道辦,屬於臨時聘請。勝軒的首要目標,就是擺脫臨時聘用的身份,通過考試獲得民政專職的崗位,“考了幾次,每次筆試都過了,面試過不去”。
畢業8年,他的存款不到1萬元。
勝軒的目標,是考公務員, “報了很多,可能有十幾次,競爭非常激烈”。勝軒坦言“很絕望”。他記得有一次考廣州市文化局的一個單位,200多人競爭一個名額。“事業單位年齡的截止期限是35歲,35歲之前,我每年都會參加考試”。
勝軒考公的經歷,讓我突然明白一個事實,在校的大學生爲什麼會將考公視爲比考大學更爲重要的事情。對他們而言,公務員考試相比別的選擇,意味着相對公平的競爭。那些順利考上公務員的學生,往往比自主擇業的孩子,內心更爲寧靜。對普通家庭的大學生而言,公務員不見得是最好的職業選擇,卻是最能告慰父母的艱辛付出、最能兌現一紙文憑價值的途徑。更重要的是,這條路能否走通,往往成爲判定這個羣體是否存在上升空間的隱秘標尺。不能否認,中國基層單位的面目,正由這個羣體決定,二本院校學生的歸宿,與此構成了隱秘呼應。
我知道,在各種職業的裂口中,考公的可能,也算得上時代悄然給他們撕開的一道光,只不過,這道光,暫時還沒有照到勝軒身上。
他35歲的考公年齡線馬上臨近,他戀愛多年的女友,因無法接受和未來公公、婆婆擠在一套60多平方米的舊房裡,不得不黯然分手。“現實擺在眼前,看看廣州的房價,憑現在的工資,我根本買不起獨立的房子”。
芳村鶴洞橋附近,坑口的稻田早已消失,他媽媽工作過的自行車廠,爺爺和爸爸工作過的藥材公司,早已改頭換面。珠江上穿梭的船隻,汽笛依舊洪亮,廣州古老又新鮮。
勝軒的遭遇,讓我留意到,家庭收入的匱乏像一條無形的絞索,就算他們千辛萬苦獲得了大學文憑,但在畢業以後的社會搏鬥中,每到緊要關頭面臨選擇時,這根無形的絞索,就會暗中絆住他們,阻礙他們探出腦袋,去看更遠的世界。勝軒的多次抉擇,以及抉擇中的小心翼翼,與其說來自個性,不如說,來自背後家庭在自身命運中的顯影。
我在分析班上學生的職業構成時,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幾乎所有進入機關、事業單位或金融機構的學生,都害怕複雜的人際關係,害怕拼命喝酒的應酬,害怕工作業績不取決於個人努力,而是由背景的大小、關係的深淺決定。對出生農村,尤其父母是農民的孩子而言,這種人際交往,更讓他們無所適從。但對經商家庭出生的學生而言,並沒有這方面的障礙。
我得承認,儘管從就業結果而言,我的大學同學和我的學生兩者之間的差距並不明顯,但若從更爲細部的肌理進入,諸如培養目標、培養形式、就業觀念等維度,就可以發現兩者之間的巨大差異。
毫無疑問,我的大學時代和學生的大學時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教育圖景。不能否認,我的大學時光,依舊瀰漫着計劃經濟時期理想主義的餘暉,而對062111班及他的同代人而言,展現在他們面前的大學時光,則更多充斥着市場經濟帶來的功利、現實、競爭和機遇。
作爲精英教育和大衆教育兩個階段的親歷者,我能明顯感到中國大學教育目標的變化。我的大學時代,教育目標指向的是爲集體(祖國或社會)培養“人才”,而到我的學生,卻變成了培養成爲找到工作的就業主體,用溫鐵軍老師的話說,就是“把人變成資本化的一個要素”。
伴隨培養目標變化的,是身份指認的區別,我的大學時代,哪怕只是一箇中專生、專科生,也被視爲“天之驕子”,對農村的孩子而言,考上大學常常視爲“跳龍門”,並被國家從人事關係上認定爲“幹部”,而對062111班的學生而言,進入廣東F學院這樣的二本院校,並不能給他們帶來太多精神上的榮耀感,從進入校門開始,還沒來得及感受高中老師曾描繪的美妙大學時光,就被輔導員告知就業的壓力,他們畢業時,更多人拿到的只是一份“勞務派遣”,可以說,剛剛卸下高考的重負,就繃緊了找工作的弦,整個大學過程,不過教育產業化後被學校鍛造爲專業“流水線”上的一個規整產品。
對我大學的9202班而言,無論出身如何,同窗的就業質量相差無幾,但對062111班學生而言,個體出路和家庭情況往往相關,學生的命運,某種程度上,由成長背景決定。
在追蹤062111班學生去向時,我猛然發現,在迎接新生第一次和他們見面時,憑直覺留下的幾種初見印象,竟然從整體上印證了他們畢業的基本流向。
我的學生和我大學的同學相比,確實更認同商業的準則,也更擁有做生意的勇氣。很多時候,我甚至就是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客戶,我辦公室永遠擦不完的皮鞋油、吃不完的茶葉、紅棗,還有絲綢被,洗髮水,都來自學生的推銷,我的日常消費中,一些護膚品、小首飾、正式一點的包,都來自學生的供貨。這種全新的師生關係,完全顛覆了我以往的認知,在我的大學期間,我不會因爲拿紙蛇捉弄老師導致課堂騷亂而羞愧,但難以接受爲了獲取利潤和差價,將商品推銷給師長的行爲。這種差異以及面對市場經濟的不同態度,毫無疑問,顯示了時代在我和學生身上打下的不同烙印。
他們,如一個個固定的錨點,成爲我對社會,最方便的觀測。
他們,以一個個真實的生命,成爲我對時代,最真切的感知。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