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短劇爲何病毒式流行?

◎卞芸璐

溫柔阿姨扎堆閃婚中老年霸總,歷史名人爲了搞活文旅集體穿越,周星馳的《大話西遊》被再度“大話”,就連長征題材都迎來了“系統流”的改造……近一年來,網絡視聽文藝新形式——微短劇迎來了爆發式增長。不僅有諸如《閃婚老伴是豪門》《你好,蘇東坡》《大話大話西遊》《我在長征路上開超市》等“出圈”作品集中涌現,圍繞微短劇創作、傳播和商業模式的討論和爭議也多了起來。

開篇提到的那些腦洞大開的創作現象,全都發生在微短劇領域。除此之外,與微短劇傳播和商業模式的相關議題,諸如《微短劇,正“殺死”你的時間》《中老年短劇正在“收割”父母》《號稱“月入過億”,實際有人倒虧,短劇成了割韭菜生意》等,也頻繁登上各大熱搜榜單。

微短劇真的就是一場資本與我們的“短視頻腦袋”聯手,展開的“詐騙”嗎?如果是的話,它又爲何會病毒式流行?如果不是的話,那它到底又是什麼呢?

微短劇真在騙錢嗎?

自動續費不提醒,虛假宣傳不退費,混亂的定價體系……由於部分違規微短劇平臺存在的收費亂象,微短劇長期身處“收割”用戶的爭議中。尤其是那些容易刷劇“上癮”又對互聯網支付不敏感的未成年和中老年用戶,經常一不小心就掉入了違規微短劇平臺的付費“套路”陷阱,爲一部微短劇支付幾十甚至上百元的費用。

然而,如果因爲這些亂象就給微短劇統一貼上“詐騙”的標籤,就過於武斷了。“微短劇”雖然是一種新興的文藝形式,但外延其實很龐雜。按照製作標準來分,可以分爲橫屏微短劇和豎屏微短劇;按單集時長來分,10分鐘一集的和1~3分鐘一集的微短劇,可算是秋色平分;按播出平臺來分,可以分爲小程序類微短劇、短視頻平臺上線的微短劇,以及長視頻平臺播出的微短劇;按商業模式來分,還可以分爲付費微短劇、免費微短劇,以及會員免費微短劇。

常因高額消費而引起公衆詬病的微短劇,大多是豎屏拍攝、單集時長1~3分鐘、每部集數80~100集,以小程序類“劇場”爲主要載體的付費微短劇。在監管尚不完善的草莽發展期,此類微短劇不僅劇集無需備案、審查,搭載的小程序類“劇場”也常常“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少微短劇小程序“劇場”,都有過用一部爆款微短劇吸引用戶,後續不上新劇,甚至停運平臺的操作,讓付費購買了劇場包月、包年服務的觀衆花了冤枉錢。

不過,2022年12月以來,國家廣電總局便圍繞網絡微短劇進行過數輪專項整治。其中,針對小程序類微短劇“利用技術手段脫離監管”“對網絡傳播秩序造成衝擊”的現象,特別進行了集中治理。一方面,加強對註冊小程序的許可、資質要求,提高小程序“劇場”的開辦門檻和運營成本。另一方面,對微短劇進行“分類分層審覈制度”,自2024年6月1日起,所有微短劇都必須通過審覈並取得備案號才能上網傳播。今年11月份以來,國家廣電總局又連續發文,針對中老年題材微短劇亂象和“霸總”微短劇氾濫等具體問題現象,發佈了針對性的管理提示。隨着監管政策的完善,小程序類微短劇不再擁有上線速度、題材尺度上的“紅利”,失範運營的成本也越來越高,付費亂象也因此有所改善。

促使小程序類付費微短劇走出“詐騙”套路、走向規範發展的,還有來自“良幣”的競爭。隨着以騰訊視頻、優酷、愛奇藝爲代表的長視頻平臺,和以中央廣播電視總檯、上海廣電、湖南廣電爲代表的傳統廣電力量的入局,微短劇的內容品類、收看渠道都得到了極大豐富。

現在的微短劇觀衆,既可以打開長視頻平臺在其開闢的“短劇”專區頁面收看微短劇,也可以在東方衛視的“品質東方微劇場”、湖南衛視的“730大芒劇場”看到微短劇的大屏展播。另外,還有以紅果短劇爲代表、主打免費模式的微短劇APP在市場上的加速滲透。隨着觀衆免費收看精品微短劇的途徑越來越多,花式“騙錢”類微短劇的生存空間也就越來越小。

微短劇在騙感情嗎?

不管付費還是不付費,微短劇都很容易上癮。

在社交媒體上檢索微短劇觀衆的收看體驗,類似“看到半夜×點”“上頭”“停不下來”的表述頻繁出現。明明是主打“碎片時間”消費的短內容,看上去是適應“加速社會”節奏的敘事產品,爲什麼會讓觀衆不知不覺間沉迷,而後又驚歎“時間都去哪兒了”呢?

這個問題,要從微短劇的“基因”說起。雖然看似橫空出世,但微短劇不是無因之果。從泛娛文化上找源頭,微短劇其實是網文和短視頻生下的“漂亮寶貝”。

微短劇從網文中繼承的鮮明特質是私人化閱讀和“爽感”美學。

區別於集體觀看的電影,具備社交話題資本的長劇,以小屏爲主要載體的微短劇,其觀看環境是私人化的。在微短劇的世界裡,觀衆可以安全地沉溺在屬於自己的“黑鏡”裡。這種媒介使用場景下,觀衆可以毫無顧忌地點看那些迎合慾望的敘事,也就是針對其喜好、需求、理解能力和共感範式專門定製的“爽感”內容。

這種私密化的爽感,甚至直白地反映在部分微短劇的劇名上。比如,還原“逆襲”想象的《狂少歸來》《師姐風華絕代,少爺隱龍歸來》;製造“霸總”美夢的《厲總,你找錯夫人了》《閃婚老伴是豪門》;販賣“萌娃”可愛原力的《萌寶聯盟:千億爹地快投降》《裴總每天都想父憑子貴》;主營打臉虐渣的《傻千金下山驚豔世界》《肥妻翻身》……在這些微短劇把觀衆日常生活中難以明言的“白日夢”演繹在屏上,就算只是替代性滿足,私下裡“爽”一下,又有什麼可恥的呢?

微短劇從短視頻中“遺傳”的,則是“刷”的屏讀習慣和上癮機制。

移動終端時代,用戶養成了“屏讀”的媒介使用習慣,其實外化到動作上就是“刷”——在手機上讀一本書、看一篇文章、收一封郵件,包括翻看聊天記錄這些行爲,都是通過“刷”來完成的。而短視頻恰恰是最投其所好,最符合“刷”這個屏讀習慣的視頻內容。

而在所有短視頻內容中,微短劇又是最具備用碎片化時間撬動整塊時間潛能的。因爲它具有一定的連續性。但它這種連續性和電視劇藝術的完整性、本體的整一性又不是一回事兒。換句話說,100集的微短劇看起來是連着講了一個故事,但實際上是給了觀衆100次不同“刺激”的酬賞。

吸引觀衆看下去的很多時候不是故事的連續性,而是微短劇內在運用的“上癮”思維:用負面情緒觸發觀衆,用最低的操作和時間成本促成觀看,許諾以多變的“刺激”酬賞觀衆,最終吸引觀衆投入觀看循環。

由於負面情緒最容易作爲內部動機觸發觀看,所以微短劇才常通過對矛盾的放大和以暴力手段對矛盾的化解來激發觀看;正因爲要以多變的“刺激”酬賞觀衆,對慾望的不斷放大和即時滿足纔不斷被複用,以求讓觀衆上癮。

最後,微短劇還自己養成了一個“數據庫腦袋”。

在關於新媒體語言的研究中,有很多關於搜索引擎和數據庫是怎麼對人的思維和表達習慣產生影響的論述。微短劇應該就算是很典型的“數據庫思維”敘事,它把經過市場檢驗的“橋段”簡化爲不分先後、相互獨立的項目列表,比如霸總、戰神、重生、復仇、穿越、打臉、逆襲、婆媳……而後尋找一種開放結構,將這些“爆點”元素鏈接在一起,就成了一種最高效的壓縮敘事。

在看微短劇時,我常常驚歎於它在“鉤子”埋設上的處心積慮,對經典套路積累和整合的手法熟稔,以及對世俗慾望的精準拿捏。大多數微短劇,提供的是速食化的精神按摩服務。很多時候,它只要結果不要過程。它勾起慾望後,就提供即刻的滿足。它熱愛用反轉解構一切既定事實,只爲追求片刻驚奇。鋪墊、過渡在微短劇中更是一種表達奢侈。它確實“殺時間”了,但要說它騙感情,那至少也是與觀衆合謀下的一種“欺騙”。

微短劇的爽點靠什麼?

從媒介消費的趨勢來看,微短劇的崛起不會是偶然,也不是“下沉”文化趣味掀起的一時風浪。

儘管從目前微短劇的創作平均水準來看,它還只能被定義爲“雜耍”,但它至少在一個層面,體現了文化上的進步意義——那就是對舊式敘事價值的再發現。換而言之,正是微短劇的崛起,讓文娛市場意識到與時俱進的現代文明觀念並不能滿足全體觀衆,對簡單粗暴的“爽感”,市場上仍存在大量需求。

微短劇的故事並不燒腦,非黑即白、重義輕利、有仇必報成爲釋放情緒的“正義”出口,作爲因果報應的極致化體現,“打臉”情節更被視爲流量密碼。被“打臉”的一方,可能是《無雙》裡那種“偏欺少年窮”的土豪、《看子敬父》裡落井下石的惡親戚,也可能是《禁忌的妻子》中帶着“撈金”目的而來的情感插足者……對這些反面角色,微短劇的創作者一般不會留出人性的灰度空間,會讓“逆襲”後的主角親自出手,完成懲戒。

此外,在《遙不可及的愛》《又是一年除夕夜》《我最親愛的》等爆款女頻微短劇中反覆出現的“豪門棄女認親”的情節架構,基於的便是“養育之恩大於天,生育之恩大於人”的理念。這類故事中,女性主角往往要先被“虐”到極致,再於苦難後收穫親情和愛情的獎賞。這裡的“虐”既是先抑後揚的爽感來源,也是部分觀衆對於女性隱忍的認同乃至“渴望”。

這些敘事,正因爲如此老派、如此確定、如此說教,才能爲一部分觀衆提供如此高效的自我確認和意義賦予。它提供的秩序感和確定的因果關係,能一定程度上抵抗後現代媒介景觀帶來的價值觀多元挑戰,爲渴望固有觀念認同感的受衆提供文娛消費的“自留地”。

從產業的角度來說,微短劇也會在一段時間內穩定存在。近兩年,在中國影視行業整體發展步調放緩的大環境下,微短劇產業卻逆勢上揚。隨着用戶規模的不斷增長,2024年微短劇行業的產值將超過500億,逼近電影行業的體量。微短劇的市場活力、商業潛能和投資創作上的低門檻,不僅調動了包括基層廣電部門在內的行業剩餘產能的積極性,也吸引了電商、外賣、社交媒體領域的互聯網大廠跨界入局。可以說,在經濟回調期,微短劇成爲文娛領域“口紅效應”的受益行業。

微短劇有自身的藝術創作規律和媒介傳播規律,龐大的作品基數也允許對不同審美層次和偏好的包容。相較電影、劇集,微短劇依靠推薦算法主導下的流量再分配,爲分衆內容找到了目標受衆,爲影視產業發展拓寬了空間。隨着“正規軍”的入局,微短劇也有望在對受衆差異化、分層需求滿足的基礎上,實現從極致戲劇性到現實議題的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