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家鄉基隆總是陰寒多過晴日，斑駁的記憶之牆總漆着未乾的雨聲，只有端坐塵世的菩薩，在香菸的繚繞下依然神態自若。所以小時候的我和弟弟，最期待的莫過於初一晚間，母親帶着我們三個小蘿蔔頭搭夜車回清水「孃家」，那些在田間奔跑打滾的童「年」，最是令我懷念。
老舊而處處鏽蝕的辦公桌鋪着紅色塑膠布，觀世音菩薩和紅提籃裡的祖先牌位並置，因終年不止的雨聲而受潮的天花板黴跡斑斑。母親囑咐我和弟弟將房間裡的木製書桌搬至客廳，並向着門口，擦淨後在桌上點上新買大紅蠟燭，擺上發糕、被弟弟偷吃過的花生糖，然後擺上十二個碗，裝滿各式各樣的糖果和開心果；然後再將三牲素果和八寶粥、花生牛奶等罐頭擺上桌，新年一到便是神的饗宴了。俗諺有云：「天上天公，地下母舅公」，除夕的凌晨零點一到，鞭炮聲在外頭炸響了夜，就是「拜天公」的時刻了。
自有記憶以來，拜天公的除夕凌晨，家鄉基隆總是陰寒多過晴日，斑駁的記憶之牆總漆着未乾的雨聲，只有端坐塵世的菩薩，在香菸的繚繞下依然神態自若。所以小時候的我和弟弟，最期待的莫過於初一晚間，母親帶着我們三個小蘿蔔頭搭夜車回清水「孃家」，那些在田間奔跑打滾的童「年」，最是令我懷念。
田地裡扮家家酒
依據習俗，初一初二的早上必須吃素，母親特別交代我們過午前不得偷偷葷食。記得有年大弟和小舅舅「鐵齒」不聽話，即將過午卻忍不住偷吃了雞腿，沒想到就被天公和祖先懲罰了！吃完後不到一小時就肚子痛輪流搶廁所，晚餐只能喝清粥吃麪線，在一旁看着全家人大快朵頤。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碰巧食物不乾淨或者未熟，但從此得到教訓，不敢不謹記於心！
每年初二在外公家，三個阿姨也陸陸續續載着小表弟小表妹們回來，外公的外孫加一加總共十二個，而我則成了「大姊頭」。外公按照慣例，不論長幼每一個孫子都發紅包二百元；而阿姨姨丈們則和母親說好只收紅包不收錢，以免便宜了小孩。幾年下來習慣了之後，過年最大的期待對我而言並不是紅包的多寡，而是可以離開陰雨綿綿的基隆，曝曬一下溽溼的單音和記憶底百無陽光的聊賴。
帶着弟弟的我總是往田裡跑，甚至在田邊的墳裡玩起家家酒，只知道都是親戚們的墳，但不知是哪一代祖先的長眠之地，如此守望着土地。我和弟弟還有表弟妹幾個小孩堆沙當年夜飯，摘野花送給土地公，拿着燃盡的香柱祭拜一番，陪祖先過了一下午的年，直到母親和外公在門口大喊：「菱仔，還不帶汝小弟小妹轉來拜拜呷飯！」聽見母親略帶怒氣的高八度音，我們幾個小蘿蔔頭才趕緊和一旁覓食的麻雀一鬨而散，告別先人跑回家。每年也只有在過年偷溜出去玩時不會被罵，因爲過年時要說好話，忌罵孩子，傳統習俗認爲孩子在大過年若捱了罵，就要挨一整年的罵，所以絕對不能「開髒」，便讓我們更肆無忌憚了！
誠心跪求安太歲
記得有年圍牆上的貓咪瞇着懶洋洋的午後，我和弟弟尾隨擅闖民宅的小白鷺，躡手躡腳地潛入前院的穀倉，迅速將厚重的鐵門關上後，小白鷺猝不及防地被我們「綁架」了！我和弟弟呼喚牠「小白」，找了根繩子系在牠的腳踝上，就帶着小白在小鎮裡散步，逢親戚鄰居便大聲喊：「恭喜發財、新年快樂。」惹得長輩們不停發笑。向前一奔跑，小白便振翅飛了起來，將白鷺鷥當風箏放的童年，也成了回憶的航線，每年都要返鄉探視一番。
當母親和阿姨在廚房忙着煮飯準備拜拜，我最愛挨着母親問有沒有蛋？如果沒有我和弟弟就會很興奮，自願去田邊爬進用竹籬笆圍起來的雞舍（還有鵝和鴨子住在一起）撿雞蛋或鴨蛋，順便追着小雞小鴨玩，搞得雞飛鴨跳、衆鵝不寧而大樂。有回小弟被和他長得一樣高、偷飛出來閒逛的母鵝啄到鼻頭流血，嚇得哇哇大哭，再也不敢跨出門口一步，我只好拿舅舅的安全帽給他戴，並拉下防護罩，這樣就不用怕那隻扯高氣昂又「恰北北」的鵝了。
初三早餐茹素之後，按照慣例母親和阿姨姨丈會帶着我們去清水紫雲巖拜拜，而外公透早就已經在廟裡爲衆生解簽了。元宵雖未到，但廟裡已經張燈結綵，掛滿了各國中小比賽得獎和入選的燈籠。平日節儉成性的母親總是偷偷拿出私房錢，爲全家人安太歲、光明燈和補燈。母親總是跪着和菩薩說很久的話，小時候的我們等得不耐煩總會跑到廟後的噴水池看鯉魚，或者在亭臺閣樓間玩起躲貓貓；長大後望着母親誠心跪求的身影，終爲她跪疼的膝蓋感到不捨，那最爲謙善的慈光，莫過於如菩薩端坐心中的母親了！
在清水小鎮過了短暫三、四天的快樂童「年」，初四或初五就得天不從人願地回基隆了！幼時的我總是從外公家門口一路掉淚，緊拉着外公的手直嚷着我不要回家，外公總是對我說：「菱仔，汝愛乖乖，汝阿毋是姓李，不行住這！」因此阿公常常說我姓「張」，所以比較「番」，而我則吵着要改跟母親一起姓，讓外公啼笑皆非。望着外公拼命對我們揮手的身影，我一路哭到清水火車站，二個弟弟還在一旁嘻鬧，一擡頭只見母親的眼角也溼了！
考上大學離家後，我如願在中部求學，多了很多幫母親回孃家的時間，美好而溫暖的記憶是一陣陣海風，輕輕拂過心頭粼粼閃爍的波浪。現在每年除夕照例要在前一天回家，雖然在外半工半讀打大夜班的弟弟必須在初一晚上回去打工，但圍着熱騰騰的火鍋，一家五口難得全員到齊，不管外頭寒雨是否依舊綿綿，都將那最溫潤的情感牢牢地縫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