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丈量權力的高度

▲《舊宮殿》透過身體與建築的對照，探究紫禁城裡的帝王政治學。（新華社）

《舊宮殿》曾於2005年在大陸出版，時間早於祝勇2011的臺灣版《血朝廷》（聯文）。所以，《舊宮殿》聯文版算是修訂再版書。細心的讀者當然會發現這兩本「小說」互爲表裡，彼此呼應。前者以明成祖的靖難之役映照北京紫禁城的權力血腥。後者擷取晚清最後50年史，再度深入紫禁城的帝王政治學──闡述宮殿如何在矮化人民身體的同時，將帝王推舉到權力頂端。祝勇以其強大堅實的藝術史知識打樁，向上窮究明清帝王宮殿歷史與文化構成，袒露帝王權杖必備的各種身體暴力殺技。在臺灣版《血朝廷》書後長達34頁的8個註釋中，可以看到《舊宮殿》第3卷與第5卷的神貌。而在《舊宮殿》的第4卷〈陽具〉中，淨身師傅「快刀劉」步步爲營地閹割了中國最後一批太監之後，很快就再次現身《血朝廷》，爲10歲的李蓮英服務。關於宮殿的敘述，祝勇如此腳踏明清，橫跨兩書。

然而，這畢竟是兩本書。《血朝廷》以光緒、慈禧、隆裕皇后及李蓮英爲小說敘事主體的結構，穩健紮實，好看易懂，任何一卷都可單獨成篇。《舊宮殿》不然。各卷血肉相連，難分難解。祝勇集結了文化散文、歷史小說與學術論述語言，重塑明成祖的殺戮戰場，因此《舊宮殿》不但各個故事彼此相映，文體亦然。不同文類以不同的行進速度交替出現，使得敘事抑揚有度，節奏張弛合宜。無論祝勇是依內容而擇文類，或因文類而選內容，事實證明，這個雜燴文體的實驗，結果令人振奮。

《舊宮殿》比較具挑戰性的地方在：如何以多文類完美聯結靜態的宮殿與動態的政爭。偉大的建築的確彰顯皇權，但專以建築與政爭爲主題的小說並不多見，Ken Follett的《聖殿春秋》（The Pillars of the Earth）約略沾邊，其中政教同時角力，不似《舊宮殿》瞄準帝王一人。既然紫禁城的肇建是明成祖一人意志，祝勇就從諸王宮殿的殞沒開始，對比一人意志之剛強不摧、雖千萬人亦往。於是湘王朱柏的宮殿在卷1消蝕於祝融，卷2則輪到即將被篡位的建文帝。他的皇宮在大火中「只剩下黧黑的骨骼」。祝勇以小說燒諸王，中間偶爾夾雜幾個虛構人物暢旺火勢。但他的重點始終就在：衆人宮殿的頹圮造就一人皇宮的矗立。於是，在南京衆王家終成廢墟之後，明成祖朱隸宣佈：「朕要遷都北京。」自此祝勇的文字全力鋪陳明成祖一人宮殿的成形、壯大和運作。

爲了維持「一人」的潔淨狀態，皇帝必須潔淨其他人的肉體和思想。舉凡太監宮女大臣嬪妃，無一倖免。皇帝之前，盡皆「非人」。諷刺的是，皇帝大業不靠「非人」不能成就，但不夠潔淨的「非人」就只能是冤魂和鮮血。因此祝勇說：「宮牆如血。」血潤澤了宮牆、滋養了磚石，使得宮殿處處都有象徵皇帝吉祥的紅。而支撐《舊宮殿》的中心，就是〈陽具〉。

陽具大概是宮廷配件中最能夠激活後代想像的物事。爲皇帝潔淨太監陽具的師傅爲朝廷命官，六品頂戴。爲了保有皇帝陽具的獨一，整座宮殿絕對不能有第二根。一條魚和無盡水，演出皇宮的魚水歡。即使如此，「非人」們仍然一心一意護持那「大殿的核心……，乃至整個江山社稷的核心」：皇帝的「雞巴」。當然，無遠弗至的「雞巴」天威，在面對百姓時，用的絕對是另外一套。它，「克己復禮」，節儉謙恭。因此，在皇城最外露的地方，有簡樸。無以復加的奢華，永遠深藏在宮殿內部。

整體看來，《舊宮殿》最有創見、最能顯露祝勇靈動鮮活的權力／身體觀察，就是〈陽具〉卷。透過身體與建築的對照，透過不同文類的焊接，祝勇以犀利風趣的文字揭露宮殿底蘊。皇帝的「雞巴」從來就是個問題，但只有祝勇能把「雞巴」拉到宮殿的高度──以學術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