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新世界
在許多場文學講座上,我發現,蔣勳老師一直留心詩歌的源流與變遷,並且從古代作品中找到聲音與感情的力量。文學的繼承與創新,也是蔣老師關注的,他也一直以創作者的眼光審視創造的勇氣。羅洛.梅(Rollo May)《創造的勇氣》明白地告訴我們:從事一項新的工程、開發一塊無人區域,闖進沒有專業嚮導也沒有現成途徑的森林,必須擁有極大的勇氣。這樣的勇氣,可能缺少範例,也可能不太有人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唯有勇敢的藝術創造者,能夠直接面對當下,開創新的形式、新的象徵,然後成就新的典範。蔣老師在一系列演講、書寫中所列舉的人物與作品,其實都是自我開創且充滿勇氣的故事。
蔣勳老師羅列這些值得珍視的名字,訴說着創造者的熱情:韓愈、柳宗元開啓
關漢卿寫出元曲的生命力,施耐庵以《水滸傳》進行劇烈的思想顛覆,湯顯祖透過《牡丹亭》探索愛情的力量,唐寅、徐渭、張岱讓自己的叛逆成爲一種美學,還有曹雪芹《紅樓夢》所完成的永恆青春帝國……。這些證據讓我們看見,所謂的古典並非只有一種套式,而是透過不斷地變造與反動,讓自己本身也成爲「現代」。至於民國以後的文學,魯迅、沈從文、張愛玲各有關懷,以新文體迴應新國體、新社會,同時也讓我們看見「生命和生命靠近的可能性」。不管再怎麼生硬的思想、文學理論,蔣勳老師娓娓道來的時候,都變得親切易解了。
不知道爲什麼,很多人對古文懷着先入爲主的偏見,將韓愈誤認爲是僵化的守舊者,也將文以載道誤認爲是食古不化的教條。殊不知韓愈的主張是非常具有革命性的,他的文章飽含改革社會的勇氣,同時也帶有文體實驗的特色。韓愈的〈答李翊書〉中談論寫作之道,揭示了文章的根本乃是道德,學文必先務本。韓愈以傳道作爲畢生抱負,主張寫作時要力求創新,不落前人窠臼。他的主張是:「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意思是說,當一個寫作者試圖將心裡的想法寫出來的時候,要去除那些陳舊的言詞,確實是很困難的。
蔣勳老師談唐宋八大家文體的新變,將古文運動定調爲「知識分子的自覺運動」。知識分子的可貴,是自覺地批判社會不公不義,從未放棄替生民百姓發聲。古代作家看見自己時代的限制,在形式與內容上提出洞見,這就是文與道相互調和的結果。就此看來,韓愈不僅是一個文體的開創者,也是最能迴應「當下」的作家。社會情境不斷變化,可是知識分子的真心永遠不會過時,這也許就是韓愈文章所彰顯的價值。
蔣勳老師介紹唐代散文與現代文學時,最讓人神往之處,在於其中流露一種珍惜之情--珍惜那些具有實驗精神的創造者,珍惜那種「戛戛乎其難哉」的苦心孤詣。蔣勳老師不俯瞰也不仰望,往往只是平視,以一己的虔敬與古代作家交換意見而已。我以爲,那樣的同情共感就是理解文學最好的姿態了。如果沒有真切的眷戀、沒有纏綿的珍惜,一個人是無法懂得另一個人的。蔣老師與不同時空的作家對話,那狀態真像是梁靜茹所唱的:「找一個人惺惺相惜,找一顆心心心相印。」彼與我互爲主體,相互成全與印證。
蔣勳老師對於古典、今典的詮釋,宛如一個美麗新世界。以前在文學史課堂上記誦過的作家生平與經典著作,在蔣勳老師筆下皆成爲生動迷人的生命學問。蔣勳老師熟諳傳統說部與民間戲曲,善於揉合古今,進行參差的對照,且能用最生活化的語言傳達最深奧的思想。譬如他說關漢
卿的魅力,在開拓民間的生活經驗方面,其豐富程度不亞於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可以寫老年蒼涼,可以寫少年青春之美,有各種變化,關漢卿亦有萬般不同,在劇作中搬演人生。
而小說藝術之精采,則在於提供觀察複雜人性的不同角度。蔣勳老師認爲,文學的好處是,使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不那麼武斷,「可以多一點寬容、多一點擔待」。藉由蔣老師的詮釋,《水滸傳》、《金瓶梅》、《紅樓夢》龐大的敘事裡,充滿了人情世故,讓我們學會看見,也讓我們學會悲憫。從唐代散文到現代文學,形式不一、格局不同,但文學的力量恆在,人性的力量恆在,其中有自我的完成,也有對世界的擔待。(本文摘自《文學少年遊:蔣勳老師教我的事》一書,有鹿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