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電(Wireheading)時代:超級刺激的美麗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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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維坦按:

Wireheading,可譯爲“電線頭”,“腦內電刺激”,常指科幻故事中將電子芯片植入大腦不斷刺激腦中樞而感到愉悅的成癮行爲,但我個人覺得還是“磕電”這樣的意譯,最爲傳神。

有必要指出的是,即便我們半個多世紀前就已經發現了人類大腦中的“快樂中心”,但還是要區分“快樂/愉悅”和“幸福”的重要不同:前者在磕電的語境中,強調那種感官上的絕對愉悅舒適,甚至是“小死”的瞬間意識空白,而“幸福”則是一種持續時間較長的心靈的滿足,換言之,你抽一根菸、做一次愛帶來的短暫愉悅,和你大費周章、伴隨着煩惱和痛苦而達成的某件事相比,兩者的滿足程度和維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小鼠的爪子不斷地動着,有時快得變成一片模糊,它一次又一次按下槓桿。一次,兩次,十次,一百次,一小時內5000次。每按一次,電極就會釋放一股電流,穿過這隻小鼠的大腦。

小鼠可以連續按下槓桿長達24小時,不會停下來。它不吃東西,不睡覺,也不會試圖離開不鏽鋼籠子的範圍。除非穿白大褂的實驗人員切斷電流,否則它會一直刺激自己,直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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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1954年,科學剛剛發現了大腦的“快樂中心”[1]。這是振奮人心的時代!興奮的研究人員對猴子重複了實驗,發現他們也可以直接刺激下丘腦,使它像聖誕樹一樣亮起來,把實驗對象變成沉浸在幸福中的機械人。

這篇開創性的論文總結道,這些結果“非常有可能最終推廣到人類身上——當然,需要經過一些改動”。

如果你想象一下未來的圖景,那就是一隻老鼠永不停歇地踩着刺激它獎勵中心的槓桿,永遠如此。希望他們能把傑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的屍體推出來,讓他那顆木乃伊化的頭顱能夠欣賞一下自己的遺產。

(邊沁要求將自己的遺體保存下來,以便如果朋友想念他時,可以把他“推”出來參加聚會。他希望自己的頭顱能夠按照毛利人的方式保存下來,但他的朋友搞砸了這項工作。結果製造出了一種怪異的東西,最初邊沁的頭顱被放在他雙腿之間,後來被一所競爭大學“綁架”。經過數十年的公衆禁展後,這顆頭最近才得以重新展出。)

邊沁的頭顱。© Wikipedia

邊沁,這位古怪的英國天才,是現代幸福科學的發明者。在觀察到“痛苦是‘壞的’,快樂是‘好的’”之後,邊沁提出了一個巧妙的公式,用以最大化快樂並最小化痛苦。這是一種人人都能接受的道德哲學,享樂計算法很快成爲倫理學和人類發展的核心支柱。

但是,如果將邊沁的公式推向極致——完美的快樂,沒有痛苦——你就會成爲那隻籠子裡的老鼠。這種極樂的狀態被稱爲“磕電”(Wireheading),是反烏托邦小說中的一個反覆出現的主題:在阿道司·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中,如果居民遭遇了任何不愉快的事情,總有“唆麻”(soma),美味的唆麻!“半克用於半天假期,一克度過一個週末,兩克去迷人的東方,三克就是月球上的漫漫長夜……”

赫胥黎給我們提供的是“弱版”的磕電;他的唆麻癮君子至少還有一些生活的樣子。而“強版”的磕電中,快樂會完全淹沒大腦,排除任何其他活動——相當於無盡的毒癮快感,或永不停歇的性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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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給你一顆藥丸,能去除所有痛苦,讓你餘生體驗最純粹的喜悅,你會接受嗎?與捱餓的老鼠不同,你的日常生理需求會得到完全的滿足。這裡沒有任何陷阱。

高潮中的湮滅

草莓冰激凌唆麻的“體滅之杯”被依次傳遞,按照“我爲我的消亡乾杯”的公式乾杯十二次。

——阿道司·赫胥黎

我很想知道投票結果,但我大概能猜到。如果你和我一樣,不僅不會接受這種選擇,而且會在某種深層次上感到這是一種可怕的錯誤。爲什麼?

法語中有一個形容性高潮的委婉用語,“小死”(la petite mort)。這“短暫的死亡”是一種從存在中短暫解脫的時刻,也許能瞥見涅槃的風景。然而,劑量決定毒性:在某個時刻,神聖變成了褻瀆,“大死”(la grosse mort)。磕電快感就像一趟沒有盡頭的旅程,是永恆的狂喜,將宿主變成毫無意識的漂浮物,在宇宙中游蕩。

選擇這種快感無異於自我毀滅:這是邊沁主義者不得不面對的“子彈”。

(大多數道德哲學家已經放棄了享樂主義的計算法,轉而支持偏好效用主義[preference utilitarianism]之類的理論,這些理論更注重全面的人類價值觀。同樣地,人類發展的“能力方法”[capability approach]試圖用增加選擇權和行動能力來取代對國內生產總值的執着關注。這種思路非常不錯,但似乎還沒有真正滲透到公衆意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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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斯圖爾特·密爾(John Stuart Mill)曾說,他的老師永遠是個孩子,即使在年老時也是如此。他“對人類情感知之甚少……更不用說這些情感形成的影響力了”。這很有趣,因爲邊沁的幸福概念恰恰是一個孩子可能提出的定義:摔破膝蓋是“壞的”,糖果是“好的”。

奇怪的是,在邊沁拿起尺規計算幸福公式之前,我們便已經有了成熟的幸福定義——早在兩千年前。

在《尼各馬可倫理學》(Nicomachean Ethics)的第一卷中,亞里士多德警告不要將“善”與“快樂”劃等號——那是一種奴性的生活,僅適合於獸類。古希臘語中的“幸福”(eudaimonia)通常被翻譯爲“心盛”(flourishing),它不僅涵蓋快樂,還包括目的、成長和奮鬥。

這種“心盛”與快樂研究者的測量工具格格不入。矛盾的是,好生活往往需要否定快樂,甚至刻意選擇痛苦。如果你問父母他們在當下的感受——站在一堆髒尿布中,缺乏睡眠,社交生活蕩然無存,還要忍受折磨人的小提琴練習演奏——與沒有孩子的同齡人相比,他們無疑更爲痛苦。然而,大多數人會形容有孩子是他們一生中最幸福、最滿足的經歷之一。

這對任何攀登過山峰、爲某種事業奮鬥、跑過馬拉松、創業,甚至只是開過一個特別難開的瓶蓋的人來說,都不會感到意外。

任何值得做的事情,可能都會在某些時候令人痛苦、危險或不愉快,但它比待在軟墊房間裡吃糖果能提供更持久的滿足感。

“體驗機器”

哦,你想要“心盛”?沒問題,磕電快感者會說——這也有一個應用程序可以解決。

在1970年代,哲學家羅伯特·諾齊克(Robert Nozick)提出了一個思想實驗,稱爲“體驗機器”(The Experience Machine)。在這個無限可能的虛擬現實中,你會感受到自己正在寫作一部偉大的美國小說,抑或在跑你人生中的一場競賽,學習新技能,與朋友相聚——同時,你的身體漂浮在一缸液體中,電極連接到你的大腦。一旦連接上,你就會忘記自己曾經做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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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容易想象這一點了;畢竟,我們都看過《黑客帝國》。一些人已經開始選擇退出真實世界,轉而沉浸在精心設計的電子遊戲中,享受其中的流暢狀態——你在執行任務,克服挑戰,有社羣,也有敵人,還有目標!吃下藍色藥丸,現實的平庸乏味就會變成美味牛排。

諾齊克曾確信沒有人會自願進入機器。

我們想要的是“真正做事”,而不僅僅是有做事的“幻覺”。我們想成爲某種類型的人,而不僅僅是模糊不清的漂浮物。一旦進入機器,你將再也無法對現實世界產生哪怕一點點影響。這雖然比殭屍般狂喜的磕電快感有所改善,但本質上仍是一種自我毀滅。

我的直覺也告訴我這一點,但我不確定。也許這種想法本身太過毛骨悚然——《黑客帝國》確實毒害了這個世界——以至於讓我們無法確認是否應該毫無疑問地接受這個選擇。畢竟,我們確實很難預測自己真正想要什麼。所以,我會勉強承認,“完美的磕電快感”可能確實是存在的最佳狀態。

當然,這一切都是紙上談兵。真正重要的是,任何不完美的磕電快感都將令人恐懼。對超級智能AI的一種擔憂是,它可能無法理解人類價值的複雜性,並以某種有缺陷的方式對我們實施磕電快感。我們會被鎖進機器,爲了“我們的利益”而被麻痹,流着口水,變得溫順,從而以毀滅文明的方式證明了“通向地獄的道路確實是由善意鋪成的”。

這裡有一個盲點,因爲實現這個錯誤並不需要超級智能AI。畢竟,普通的人類智慧就經常犯這種錯誤……

輕度磕電快感

天氣如常,溫暖的72華氏度,陽光明媚,呃……哦,我看到船舶日誌顯示,今天是我們五年航程的第700週年紀念日。好吧,我相信我們的祖先會爲此感到驕傲——在700年後,我們依然……做着他們當年在做的同樣事情。所以,記得在下次用餐時領取你的免費“700年紀念蛋糕杯”!

——船長麥克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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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士尼,這家跨國娛樂公司,用一種精妙的方式讓我們直面自己的問題。在《機器人總動員》中,地球成爲了垃圾場,被失控的消費主義摧毀。最後的人類在太空中進行着永恆的“豪華郵輪之旅”,享受全天候的娛樂和精緻的飲食,同時慢慢退化成無憂無慮的“軟體人”。

《機器人總動員》的顛覆性在於,它雖然是一部動畫片,卻並不“卡通化”——它無需依賴魔法藥丸或科幻玄學;只需要我們繼續按照現在的方式生活。

原始的磕電快感嘗試幾乎已經無處不在。最顯而易見的例子是毒品成癮;其他“家族變異成員”還包括快餐、酒精、處方藥、色情、真人秀、網絡賭博、虛擬現實和沉浸式電子遊戲。

所有這些的共同特點是,它們都是“超級刺激”(superstimuli),是我們生物本能追求的感覺的扭曲和放大版。一個蘋果有100卡路里的熱量和豐富的維生素,而一杯Thirsty Gulp蘇打飲料有1000卡路里熱量,卻毫無營養價值,但我們的大腦無法區分這兩者。

超級刺激的設計目標明確——往往由世界上最聰明的人打造——旨在利用我們作爲人類的種種弱點。它們被精心設計出來,以完美的間隔釋放多巴胺,繞過更高層次的思考,直接進入更原始、更本能的大腦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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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它們是令人愉快的。但由於這是不完美的磕電快感,我們適應了。快感減弱了,享樂的“跑步機”加速了,持久的滿足感始終遙不可及。我們總是需要更強的劑量、更多的“點贊”、更深的墮落、新一輪可笑的超大杯蘇打飲料。

我們可以繼續在跑步機上狂奔。但由於這是不完美的磕電快感,我們會痛苦。沒有AI保姆耐心地處理日常瑣事——支付賬單、個人衛生、維持工作。沒有什麼能阻止糖尿病、肝硬化或戒斷症狀,如果我們能夠重新掌控自制力試圖停止這種循環的話。也許人類已經達到巔峰;儘管看似在進步,但美國的預期壽命正在倒退[2]。

現在,大多數發達國家的人都可以全天候麻醉自己。一切都可以通過點擊按鈕即時獲得,送貨上門,或者通過數百萬個頻道以驚人的高清畫質播出。叫車服務,現在什麼都能送!爲什麼還要出門?不需要走路!從未如此容易獲得短期快感或避免短期痛苦。但這始終是有代價的。

灰色人生

船長:我不能只是坐在這裡……什麼也不做!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所做的!這也是這艘該死的船上所有人所做的——什麼也不做!

自動駕駛AI:在“方舟號”上,你會活下去。

船長:我不想活着,我想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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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人總動員》前半部分缺乏對白,這讓人難以忽視一句反覆出現的臺詞:

“任務指令?”

每個機器人角色都有一個明確的目標,無論是平凡的(撿垃圾),還是非凡的(尋找新生命)。這些機器人知道自己爲何存在,也知道需要做什麼。只有人類,漫無目的地漂泊在太空中,害怕這個問題。

誰願意成爲“退化的”人類?擺脫了“工作的壓迫”,卻一無所用;我是“無用的闌尾”。世代依賴福利的陷阱並不好看。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理論上聽起來不錯,但它可能是最後一根棺材釘。試着告訴那些沉迷於毒品、快餐或真人秀的人,他們並不真正想要這些——這種感覺或許當下是好的,但從長遠看,只會讓他們淹沒在空虛之中。

毫無疑問,這種說法可能顯得居高臨下,暗示每個人都應該在山裡建小木屋,讀亞里士多德。人們最瞭解自己的想法。從經濟學的角度看,MTV、冰凍酷爽飲料和處方止痛藥都是“顯性偏好”。這裡確實有一種說教的成分;精英階層歷來對“麪包與馬戲團”嗤之以鼻。但我不認爲這只是全部。

© Media Vs Reality

否則,你會認爲,心理健康問題的激增——在我所在的新西蘭,自殺人數是交通事故死亡人數的兩倍;美國陷入致命的阿片類藥物危機;生育率下降到替代水平以下;肥胖和糖尿病達到流行病的程度;我們所謂的“先進”社會在無數意想不到的方面失敗——這些都是巧合嗎?

用赫胥黎的話來說,我們無需擔心“黑死病”;我們這一代的病症是“灰色人生”。人們曾經從中找到意義的共同體結構正在崩塌,而取而代之的孤立、單打獨鬥的個體化生活看起來相當不牢靠。

© Marcos G. Figueira

我們的無窮野心可能已經戰勝了我們自己。宗教、神話和那些古老的“美德”觀念未能經受住我們閃閃發光的新測量工具的考驗,所以我們將它們拋諸腦後。諷刺的是,儘管我們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財富、童話般的技術和優雅的科學方法,這些方法可以探究宇宙的內在結構,我們卻如此徹底地未能理解我們自己的內心,那這也許是事實。

“蓬勃發展”無法被經濟學家用他們的筆記本衡量和記錄。它無法以方便的數值形式呈現。真正的人類幸福是個滑溜溜的小傢伙;如果你直接追逐它,它會從你手中滑走。所以我們只是延長了量尺,測量一些東西,然後稱之爲“幸福”,而邊沁的頭顱露出孩子氣的笑容,直到時間盡頭。

俗話說,醉漢在路燈下尋找鑰匙,儘管他在黑暗中弄丟了它。我們堅持最擅長的領域,而且我們對磕電快感式的幸福越來越得心應手。每天,算法在改進,化學分子變得更純粹,遊戲更具吸引力,公司又佔據了我們一部分注意力。每天,抵制的門檻越來越高。每天,科技的全部力量都被投入現代性的偉大工程中:將人類轉變爲幸福的“軟體人”。

快樂還是目的——選擇一個!並且要慎重選擇。

一旦電流點亮了我們的獎勵迴路,我們幾乎不可能再將它拔除,就像老鼠無法拔掉它們的那根導線一樣。當然,我們大多數人並未自行做出這些選擇。我們生活在一個優化短期快感、消除痛苦和避免苦難的世界中。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但我不確定這是否是最重要的事情。

參考文獻:

[1]pmc.ncbi.nlm.nih.gov/articles/PMC3008353/

[2]hwww.theatlantic.com/health/archive/2017/12/life-expectancy/548981/

文/Richard Meadows

譯/tamiya2

校對/tim

原文/thedeepdish.org/wireh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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