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羊的冬天

居麻每天放羊出發時,經過北面沙丘上的假人總會勒繮停立許久,和假人一起凝望遠方。過好一陣,又掏出煙盒紙卷,慢吞吞卷一支莫合煙,再慢吞吞地抽。有時會下馬,臥倒在假人旁,側着身子繼續望向遠方。不知那時他在想些什麼,會花那麼長的時間陷入沉默的遙望之中。

放羊是辛苦的。上午十點左右出發,趕着羊羣在沙漠裡四處走動,不吃不喝,直到天快黑透了才把羊羣趕回來。

我問居麻:“放羊的時候你都在幹些什麼?”

他說:“在放羊。”

我真蠢。

—荒野茫茫,四下無物,還能幹什麼?當然只能騎着馬跟着羊羣走來走去了!居麻感慨地說:“傻瓜一樣!我就像個傻瓜一樣!羊到哪裡,我也到哪裡!七個小時,一天七個小時!”

所以每天出發前,他纔會花那麼長時間徘徊在家門口……此去的寂寞,非親嘗而不可得知。

我說:“天氣暖和時,讓我也去放一天羊吧?”

他說:“你去放羊,羊哪能吃飽!”

“爲啥?”

“你嘛,肯定不到兩點就把羊趕回家了。”

在陰沉的雪夜裡,無星無月,天地籠統。我站在東方沙樑上的假人身旁,向東方揮舞手電筒,給遠方晚歸的牧羊人確定方位,使之不致迷失方向,在蒼茫夜色中無盡地徘徊。而若是大霧的天氣,就算手電筒也沒有用了。居麻說:到那時,所有在家的人都得出去找。

我問:“要是找的人也回不來了該怎麼辦?”

他說:“要是李娟的話,回不來就算了。整天房子裡坐着,從來不放羊,還回來幹什麼?”

作爲不放羊的人,我、嫂子,還有加瑪,整天清理牛圈羊圈,背雪,打饢,趕牛,繡花……然而就算從早忙到晚,也沒有出去放羊的人一半那麼辛苦。

我問居麻:“那麼放羊經過的地方有沒有人家呢?”他說:“沒有。”又回頭用哈語對嫂子說:“她還以爲放羊時可以串個門,喝個茶!”大家都笑了。

我又勸他帶一暖瓶熱茶去放羊,暖瓶可系在馬鞍後。或者帶一個鍋,一個三腳架,一塊茶葉一把鹽,冷了就地取雪燒茶。

他便給我講了一個“漢族人放羊”的故事。說紅旗大壩(阿克哈拉下游二十多公里)有一個漢族人第一次去放羊,帶着饃饃、鹹菜和水,中午就着鹹菜啃饃,然後再喝水,擰開蓋子,凍得一滴也沒了,虧他還用布重重裹着……說完哈哈大笑。

其實這並不好笑,但想到那個漢族人的沮喪,想到他可憐又可愛的努力……還是忍不住笑了。

居麻的意思是:在這樣的荒野裡、這樣的冬天中求生存的話,不能忍受痛苦是要遭鄙夷的。

牧人的冬天艱辛寂寞,羊的冬天同樣漫長難捱。從十二月到次年三四月間,每一天,每一個清晨,羊羣準時出發,在荒野中四處徘徊,尋食枯草。離開後的空羊圈因潮溼和溫熱而蒸騰着白茫茫的水汽。羊不在的白天裡,總是若有若無地灑着微微的碎雪粒。總是陰天,總是隻可見朦朧的太陽。

羊羣晚歸的傍晚,我和嫂子一次又一次冒着大雪爬上沙丘,長久向東方張望。眼下世界昏暗迷濛,細微傳來的吆喝聲怎麼聽都像幻聽。許久後,駱駝從那個方向出現在視野中,向我們的沙窩子奔跑過來。夜漸漸深了,雪越下越大,鋪在羊圈裡的塑料布早已撤去,改鋪在新什別克家敞開的牛棚頂上,於是羊圈裡的雪漸漸積起……但羊羣還是不見蹤影。地窩子那邊傳來哭聲,小嬰兒喀拉哈西獨自醒來了。但新什別克一家正在趕牛、系駱駝,忙亂不已,無暇顧及。終於,到五點半時,嫂子最先看到了什麼,她招呼我一起下了沙丘向東走去。我邊走邊想:還好下着雪,就算迷路了還能順着腳印回來吧?可再一想:雪這麼大,會不會蓋住腳印?……夜比荒野還要大,被“大”的事物吞噬,其恐懼遠勝被“兇猛”的事物吞噬……但這時,我一眼看到了羊羣—果真就在前方不遠處,一一聳動在暗夜中,一個個渾身蓋滿大雪。不知它們之前經歷過什麼,這麼沉默。

每天出發前,居麻總會在滿當當的羊圈裡擠來擠去,一一觀察大家的狀態。若又發現一隻羊嘴部結滿厚厚的黃瘡,便用指甲生生摳去那黃瘡的痂殼,露出鮮肉,再叫我端來鹽水澆洗……總是把人家好好的一張嘴弄得血淋淋的,滴着血,走在羊羣中特扎眼。天又這麼冷……我心裡很不安,總覺得這樣做不對,卻不能阻止。畢竟他放了一輩子羊,可能是經驗之舉吧。

在特別冷的日子裡,居麻就拎着洗手壺在羊羣中東找西找,不時捉一隻羊騎在胯下,掰着它的腦袋澆水。我問他在幹什麼。回答:給羊“刷牙”。這種話當然不能信,得靠自己觀察。我便認真地觀察,結果發現是在喂藥片。他這才承認是在給羊治“感冒”。我又問怎麼才能看出哪隻羊感冒了。他說:“流鼻水,打噴嚏。”當然,這種話也不能信,但又實在觀察不出。

至於給羊抹滅蝨靈……也不知從何判斷。我見他大都塗在羊背上,有一些則塗在肚子上,大約根據羊毛的凌亂形狀來判斷有蟲的部位吧?羊哪裡癢了,自己會在圈牆上蹭來蹭去。唉,這麼冷的天,羊毛就像一牀厚被褥,蝨子們想必都過得很舒服,又暖和又有得吃喝。

對我這個外人來說,羊的生命多麼微弱痛苦。羊的災難那麼多:長途跋涉,寒冷,飢餓,病痛……但千百年來,羊還是生存了下來。我們看到的情景大多是羊羣充滿希望地經過大地。就不說那些痛苦了—那是生命的必經之途吧。

況且羊的命運又如此圓滿地嵌合在眼前的自然中—羊多像植物!在春天裡生髮,夏天裡繁茂,在秋天留下種子,又以整個冬天收藏着這枚種子,孕育、等待……趕着羊羣走在荒野裡,想到它們大多數都有孕在身,想到這些都是平靜充實的母親,便覺得這個冬天真是意義深遠。

一天居麻放羊回來,卻沒有急於下馬回家,在一旁勒馬守着我們趕羊入圈。後來,他指着隊伍最後一隻走得拖拖拉拉、留着中分頭的褐色大羊羔說:“就是這個,快不行了,帶回家看看吧。”於是我和嫂子一人抓起它的兩條腿,把它倒過來擡進了我們的地窩子。

這個中分頭看上去委靡不振,摸起來肋骨歷歷。居麻說白天裡看到它虛弱得走路都走不穩當了,但打着手電筒仔細查看,又沒發現有外傷,可能只是太弱。於是我們決定讓它“留院觀察”一段時間。從此,我們的地窩子又多了一個成員。

我們把它的窩安排在牀頭的柱子下,還挖回了一袋子幹糞土,爲它鋪了一牀厚“褥子”。每天還給它加病號餐—玉米粒。儘管如此,它一點兒也不能習慣此種待遇,每天晚歸時,面對我們的邀請總是竭力抗爭,不屈不撓。我和嫂子辛苦地擡了三天。到第四天,嫂子大怒,攔腰一抱,往背後一甩,右手扯住它的兩個前蹄,左手扯兩個後蹄,硬是把它扛回了地窩子。到第五天,乾脆一手握一隻後蹄,像推獨輪車一樣把它推回了家。

羊是柔弱的,但它的倔強不次於強悍的牛或駱駝。這個中分頭不僅竭力拒絕跟我們回家,還拒絕熱火爐和玉米粒,總是遠遠縮在角落裡,顯得孤獨又不安。它不吃不喝,一整夜臥在天窗下,下巴擱在牀沿上,睜着眼睛一動不動。一有動靜就全身僵硬,準備抵抗。但人哪能不管它呢?每天居麻和嫂子都得搏鬥一般地往它嘴裡塞半碗玉米粒。有幾次甚至餵我們自己的糧食—碎麥子。夫妻倆一人強行掰開它的嘴,一人塞玉米粒。然後再強捏着它的上下脣不讓往外吐。可它偏就有那個本事,喂多少吐多少,糟蹋了不少糧食。氣得嫂子打了它好幾耳光。居麻也生氣地說:“活不了了!該它死!”又說:“我們一家一天的糧食沒有了!”—半碗碎麥子能熬一大鍋麥子粥呢。

嫂子又試着給它喂鹽,還是不肯吃,弄得糞地上全是鹽粒。真不曉得它到底怎麼了,哪有羊不吃鹽的?

儘管這麼讓人傷心,大家還是沒有放棄它。每天羊羣晚歸時,大家總是在星空下耐心地尋找它,總是得找很長時間(能在三百多隻極其相似的羊裡把它找出來,依我看真是個奇蹟……)。若是陰天,還得打着手電筒找。而那些天正過着寒流,總是那麼冷……

我便建議在這個中分頭身上做個記號,比如用噴漆在背上抹幾筆,一定醒目多了。但大家不予採納。直到第二天下了大雪,羊羣披滿厚厚的雪被回來,這才明白……

於是我又建議在羊脖子上系一大團紅布或花布。嫂子思忖了一下,這回倒採納了。她在氈房裡翻了半天,卻只翻出一條孩子們小時候用過的紅領巾……給羊繫上後,羊立刻肅容,成爲光榮的少先隊員。

一個禮拜之後,我們的少先隊員總算適應了這個奇怪而溫暖的地方,敢在地窩子裡四處參觀了,每處都又嗅又拱地研究一番。後來還敢嗅我的手,啃我的腳,但就是堅決不吃高級糧食玉米。豈有此理!別的羊要是能有一丁點玉米吃,保準高興得哈哈大笑。

我問:“是不是嗓子眼長疙瘩了?吞不下去?”

居麻怒道:“白天出去,明明還在啃乾草!”

我不信,撕了一片白菜葉子給它。它聞了聞,立刻咬住一口吞掉。

這下,我也生氣了:“原來嫌玉米太硬!”

但怎麼可能給它吃白菜呢?我們全部的白菜只剩一棵半了,每天只捨得剝幾片葉子煮進全家人每晚唯一的那頓正餐裡。於是繼續強行餵它硬硬的玉米粒。

終於,直到第十天,少先隊員才總算開竅!總算曉得了我們不是在害它,總算曉得玉米是個多麼好的東西了!第一次主動開口,吃得狼吞虎嚥。我們都高興極了。它一吃飽,就自個兒跑到竈臺另一側的大錫鍋裡喝水。那可是我們的食用水!但大家都沒說什麼。只是不讓喝太多,說剛吃了乾糧食再喝水,會撐死的。喝一會兒就把它牽走系在柱子上,第二天早上再給喝一遍水。從此,它的生活更高級了,雪都不用啃了。

完全習慣了家庭生活的少先隊員,再也用不着我強行推回家,或又拖又拽地騎回家了。只消在它背上拍幾巴掌,就一路小跑,跟着我直奔有火爐和玉米粒的地窩子。

它一回到家,跳下高高的臺階,先緩步走到牀邊,和前來迎接它的梅花貓親個嘴,再走到地窩子右側角落,喝幾口留給它的乾淨水。相當自在!等它逛完房間,若再不繫住,這傢伙還會踩到牀上再溜達一圈。

寂靜溫暖的夜裡,我們吃飯、聊天,它在一米遠處“刷刷刷”地尿尿。相安無事,其樂融融。

然而,就在紅領巾總算習慣了地窩子的生活,甚至開始依賴這種生活的時候,居麻卻決定讓它出院了!說:“看,病好了嘛!”……

那時,居麻利用輪休的日子,和嫂子在羊圈角落裡圍搭了個小圈,還蒙了塑料頂棚,掛了氈簾,比露天的羊圈暖和多了。

我問:“這是給誰住的?”

他頭也不擡:“給李娟住。”……

我很有耐心:“是給懷孕的羊住吧?”

仍然頭也不擡:“是。”

結果到晚上入圈時—什麼啊,明明是給山羊住的!

可觀察半天,卻發現有的山羊硬要趕進去,有的卻死活不讓進。

便對他說:“一定是給今年的小山羊住的!”

卻回答:“大的小的都住。”

問:“那麼是給身體不好的羊住的吧?”

答:“身體好的身體不好的都住。”……

於是到最後也沒弄清到底什麼樣的羊能享受“住院”待遇。

不過剛被開除了地窩子“窩籍”的少先隊員一定會住進去的。出窩時,嫂子給它縫了個小號的玉米口罩。這種口罩就是一個縫着長繩子的布口袋,裡面裝有玉米粒,套在它嘴上,再把繩子系在它的耳朵後。這樣,開小竈時,誰也沒法跟它搶了。居麻重新給我佈置了任務:羊羣回來後先給少先隊員戴口罩,等吃飽了再入圈。

然後他說:“行啦,以後嘛,李娟就這一個任務!”

我抱怨道:“這個任務夠艱鉅了。”

他問爲啥。我說:“得先慢慢找到它,慢慢給它戴上口罩,再守着它慢慢吃完,再取下口罩,最後再趕它進住院部—這麼冷的天!”

他大笑,繪聲繪色翻譯給大家。又說:“這個冬天,李娟就放了一隻羊!”

其實那時候,再也不用在羊羣裡四處尋找少先隊員了,只要我拎着玉米口罩往那兒一站,紅領巾立刻衝出隊伍,咬我的手,頂我的腰,沒完沒了地起膩。

可好景不長,又有一天居麻說:“不給吃啦!看它跳那麼高,完全好啦!”

我不管,仍然每天給它開小竈……因爲它是一隻差點就熬不過這個長冬的羊!它差點死去,應該被無盡地安慰。

自從蓋了病號房,每天趕羊入圈成了費勁的事。進圈後,還得把病號們一一從羊羣裡揪出來,強行施加福利。好在沒幾天,病號們就嚐到了甜頭,一入圈就自覺往住院部走。可偏有些笨蛋,凍傻了似的,非得居麻和嫂子打着手電在夜色中找半天,把這些不知好歹的傢伙們揪出來強行歸隊。

在最寒冷的那些夜裡,明淨的夜空中只有一彎日漸壯實的新月和“喬裡潘”星(金星)。我們打着手電在羊羣裡搜尋最後幾隻漏網之魚,找了一遍又一遍,寂靜又耐心。雖然寒風呼嘯,但擠在羊羣裡是溫暖踏實的。等病號們全部集合完畢,大家放下住院部的氈簾,又圍好大羊圈的出口,小心地用碎氈片堵塞住那裡的縫隙,不讓臥在出口處的羊吹着寒風,然後才離開。許久後,羊一隻接一隻臥倒,一個挨一個睡下。長夜漫漫,溫柔地等待天亮吧。

一月下旬,居麻放羊時開始隨身攜帶爲母羊臨盆而準備的氈口袋—用來裝初生的羊羔。雖說溫暖的四五月纔是產羔的好日子,但總有些不守紀律的小傢伙會提前降生。那時,冬羔們會享受少先隊員的待遇,待在地窩子裡成長。

等到二月,白晝悄然延長,天氣也漸漸緩和。那時,兩家人又清理了一次羊圈,向下挖了將近一尺深,羊圈牆加厚到一米多寬,還加高了不少。這樣可應付即將到來的大風季節。

二月中旬,住院部就該拆了。晚歸時,除了山羊,綿羊暫時不用入圈,全停在東面沙丘的半坡上臥着。直到夜深了,氣溫降到最低時,大家才把它們趕進圈。居麻說:天開始暖和了,懷孕的羊肚子越來越大,羊圈就越來越小,擠在一起會很熱……

談到以後的事時,居麻總會再三提起將來的春牧場。我們的春牧場劃分在國道線旁一處叫“三岔口”的戈壁灘上。從北面的烏倫古河畔出發,一路上得走三四天(如果沒有初生的小羊的話,只需兩天)。羊羣會在那裡停一個多月。接完春羔後,再北上喀吾圖,從那裡次第進入夏牧場。

加瑪也喜滋滋地歷數三岔口的好:不用住地窩子,也不用住氈房,住的是磚房子!公路邊還有手機信號!……又說喀吾圖也好,也有信號,而且很暖和,可以穿T恤……夏牧場也好,水也好,草也好—連奶奶都會去夏牧場一起生活呢……聽得我也神往不已,一度有了念頭,想就這麼一季一季地跟下去。—但是居麻太讓人生氣了,他總是說我一個冬天只放了一隻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