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北上廣的年輕人,爲何愛上李娟的阿勒泰?

作者 | 晏非

編輯 | 譚山山

題圖 | 《我的阿勒泰》

4月25日,第十四屆北京國際電影節現場,《我的阿勒泰》正在舉辦亞洲首映活動,在大銀幕上爲觀衆呈現前三集內容。而喜歡觀察觀衆反應的導演滕叢叢,這次不在席間。

影院另一角,她走進一個被當作臨時採訪間的小放映廳。在攝影燈的照射下,滕叢叢眼底的血紅清晰可見——爲了宣發連軸轉的她,眼壓一路飆高。“現在已經好些了,前陣子更嚴重,看起來就像雙瞳,搭地鐵的時候周圍人都在看我。”當得知攝像機角度所限,拍不到她眼中的血絲時,她鬆了一口氣。

導演滕叢叢。(受訪者供圖)

《我的阿勒泰》是滕叢叢執導的第一部電視劇。說是電視劇,攏共300分鐘,只有8集。但對她來說,拍攝時間遠比想象中緊張:“就算是拍一部100分鐘的電影,56天的週期也是非常短的。”然而,她所感受到的侷促,幾乎沒有在畫面中呈現一絲一毫。

在此之前,爲了尋找適合用鏡頭呈現的阿勒泰故事,滕叢叢早已“跋涉”了許久。這一次,她想講述的母題,關乎遊牧文化與現代文明,關乎代際衝突,更關乎每個人之間的尊重。

愛上李娟,就像多年前愛上三毛

當《我的阿勒泰》被投到大銀幕上放映,有哪些畫面會在觀衆心中掀起波瀾?

沒讀過原著的人一定想不到,突如其來的“牛舔劉德華(廣告牌)”鏡頭,引得全場爆發大笑。爲了這個小設計,製片團隊特地找到劉德華先生,最終得到了他的支持,獲得了肖像使用權。

“書中有非常多細膩、動人、幽默的生活細節,我覺得是難能可貴的。如果你沒有去當地真正地生活三五年,可能無法那麼深切地體會那種吸引力。”除此之外,當地人在澡堂裡唱歌、張鳳俠(馬伊琍飾)向牧民買羊等,都是滕叢叢心心念念要通過熒幕復現的場景。

李文秀(周依然飾)與巴太(於適飾)在樹上休息。(圖/《我的阿勒泰》)

喜歡上李娟,對滕叢叢來講是理所當然的事。“像我(是20世紀)80年代出生的人,上學的時候主要就讀金庸、三毛、張愛玲這三個人的作品。後來我讀到李娟的時候,就有高中時讀三毛的那種情懷——身處異鄉,你的世界是無盡且廣袤的,從而得以在開闊且未知的空間裡流浪。”

原著的文體,並未限制滕叢叢的發揮。“李娟的書雖然是散文集,但其中獨特的神韻和氣質還是非常明顯的。”爲了找到李文秀(周依然飾,其原型即原著作者李娟)的故事,滕叢叢於疫情前後兩度深入阿勒泰,在春天和秋天裡採風。

吃饢、喝奶茶、撿松膠的哈薩克人,熱情地給她介紹了許多朋友,也向她傳授了不少生活智慧。“哈巴河縣委宣傳部有個老師帶我們去白樺林,給我講如何把樺樹皮剝下來,如何在上面寫字……”

巴太爲李文秀剝樹皮,供她寫作。(圖/《我的阿勒泰》)

但動人的風土人情之下,並非一潭平靜。“你親眼見到真實的阿勒泰,會發現它和書中2000年左右的阿勒泰,是有很大差距的。”滕叢叢說。

撥開這一切之後,每個人身上都呈現了相似的困境,比如和上一代人的分歧:“父輩生活在我們之前的世界,我們成長於一個信息時代,大家都覺得自己的看法是對的,但都不能說服彼此,而我們還有血緣關係,要生活在一起。所以在人性深處上(的共性),我覺得是不分民族的。”

於是,“如何展現遊牧文化與當下文明之間的衝突與交融”,成了他們摸索出來的一條主線。

蔣奇明飾高曉亮。(圖/《我的阿勒泰》)

有趣的是,在劇集拍攝過程中,發生了不少化學反應。滕叢叢體會到,“我們作爲漢人其實不會放牧,趕牛、羊、馬的時候,它們要麼動也不動,要麼立馬就跑掉了”。在草原上拍戲,涉及羣演、動物甚至器材的調度,都要靠熟悉當地情況的哈薩克族工作人員來協調。

滕叢叢坦言,語言並不是最大的隔閡,“當地人有自己的處事方式,並不是像我們一樣,(先)寫一個契約,然後去做事。他們是非常性情中人的,很多時候喝一頓酒,大家開心了,連錢都不要了”。

巴太在林間遛馬。(圖/《我的阿勒泰》)

一個地方民風越是淳樸、風景越是美麗,往往意味着其所受現代規劃的程度越低。即便有了當地人的幫助,執行起工作來依然要面臨很多困難。

滕叢叢記得,“有個非常美的拍攝地叫‘那仁夏牧場’。但那裡的路曲折度非常高,開車進去翻兩個埡口,剎車就開始冒煙,所以大型的設備、車輛進不去”。因此,劇組也想過換一片草原。

但滕叢叢認爲,那仁夏牧場的空氣溼度、大氣透明度、植被樣貌等質感細節與其他草場不一樣,是具有不可替代性的。最後,團隊精簡了人員和設備,進那仁夏牧場取景。比預期時長更短的拍攝,卻剪出了整部劇八分之一的戲量。優秀導演對於細節的考究和執着的精神,可見一斑。

滕叢叢在片場。(圖/受訪者供圖)

於適是巴太,不是麥西拉

但《我的阿勒泰》絕不僅僅是一部純粹的風光紀錄片。

於適參演《我的阿勒泰》的消息傳出後,激動的影迷們不免有意識地在書中尋找對應的人物。而麥西拉“就像個國王一樣。他高大,漂亮,有一顆柔和清靜的心,還有一雙藝術的手……它撥動過的琴絃,曾如何一聲一聲進入世界隱蔽的角落,進入另一個年輕人的心中”,儼然一副完美情人的形象。

巴太彈唱《月光》。(圖/《我的阿勒泰》)

“翻閱原著的時候,我沒有想過在書裡頭找一個男主角。”滕叢叢否認了網絡上的猜測,並表示,“巴太是劇集原創的角色”。

主創團隊認爲,巴太是劇集中呈現文化衝突的中心。“他是一個成長於新時代的遊牧民族後代,但他的父親是一個固守傳統的老獵人。他身邊還有各色各樣的人物:溫和幽默的村長、喝酒凍死在路邊的哥哥、守寡想改嫁的嫂子……他可以輻射出半個村子的人,這些人又會和主角母女倆建立聯繫,從而形成整個故事的關係網。這是巴太這個角色所承擔的意義,他並不是我們幻想出來的,一個用來談戀愛的漂亮的哈薩克族小夥子。”

巴太向李文秀展示馬兒踏雪。(圖/《我的阿勒泰》)

選擇於適,確實也是因爲演員本人與角色有極高的適配度。“他的騎馬照驚豔到了我,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種)充滿雄性力量和不羈氣質的男性形象了,他身上有一種周正的帥氣。”

於適把自己的短視頻賬號推給導演,滕叢叢把300多條視頻從頭到尾看完,發現自己印象最深的是很多射箭知識。“他身上的野性,是沒有被城市規訓過的、願意展現自我天性的東西。那種複雜且迷人的氣質,在很多演員身上都很難找到。”

同樣令人驚喜的,還有飾演李文秀的周依然。與於適相比,周依然的努力程度毫不遜色,滕叢叢甚至“每天都有點‘煩’她”。

“她的劇本里貼滿了各種便利貼,每天會問很多問題:我這句話爲什麼要這樣講?爲什麼我和‘媽媽’是這種關係?爲什麼我和巴太是這樣的?……她要把案頭工作做到200%,把她的人物邏輯和行動線梳理清楚,再去現場。”

草原上的李文秀。(圖/《我的阿勒泰》)

李文秀的母親張鳳俠,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一個不掃興的媽媽。而角色名的最後一個字,正是在表演者馬伊琍的建議下,從“霞”改成了“俠”。作爲一個大前輩,馬伊琍始終能起到最佳的示範作用。

滕叢叢說:“司令(馬伊琍的外號)的演技很老到,基本上第一條、第二條就能給我最好的表演。有時候她在畫面很角落或者不在畫面裡的時候,也會配合演出。我讓她回去休息,她說不行,‘我必須站在這裡跟對手演員搭詞,給他情緒,幫他去表演’。”

馬伊琍飾張鳳俠。(圖/《我的阿勒泰》)

當一個女性創作者,

看見草原上的女性

張鳳俠這個角色,既是李娟筆下母親形象的映照,也揹負着滕叢叢對新型母女關係的期待——互不干涉。這可能是阿勒泰的風光之外,劇中最“童話”的一個設定。

相比之下,李文秀對母親“戀愛腦”的評價,則顯得十分“現實”。“我在網上看到有評論說‘《我的阿勒泰》不許拍愛情戲,拍了就俗了’,但我認爲這是另一種‘慕強’。”聊到這裡,滕叢叢收起了眼底的笑意,“如果認爲理智、冷酷、自私、只愛自己纔是一種強大,我覺得是(有失)偏頗的。我覺得女性的多情、浪漫、包容、共情力、慈悲心……也是一種強大。”

滕叢叢說,張鳳俠是自己很喜歡的角色。(圖/《我的阿勒泰》)

巴太的嫂子託肯,可以說是另一個頗有代表性的女性角色。丈夫不聽她的勸阻,大晚上喝了酒還騎馬回家,最後凍死在路邊,直到死前也沒帶回她需要的搓衣板。她想改嫁,公公卻不讓她帶走孩子。

“劇中有很多女性角色,處於我們非常熟悉的道德困境之下。但我認爲,不論男女都不要在關係中過度地奉獻、犧牲。如果你得不到對方的認可和肯定,只會讓自我感動演變成怨恨。”

而在《送我上青雲》中表達的觀念,滕叢叢也貫徹至今。“彼此獨立不是自私。我們的世界是廣闊的,在追求經濟獨立的同時,首先要愛自己、認同自己。”她相信,這件“非常基礎的事情”,能幫助我們營造出更好的世界。

盼望開啓新生活的託肯。(圖/《我的阿勒泰》)

被選中的《我的阿勒泰》,迴應的不只是女性的困境,對迷茫的年輕人而言,亦堪以告慰。

“在沙漠戈壁裡轉場的時候,沒人看你是不是背名牌包、穿名牌球鞋,大家只需要衣服最本質的功能,那就是保暖和實用。我覺得當下很多年輕人的心態可能也是一樣的——我們見過世界、獲得過物質上的滿足之後,開始向內觀,去尋求一種自我的安寧和滿足,以及自我價值的實現。”滕叢叢說。

轉場中的人們。(圖/《我的阿勒泰》)

對於滕叢叢來說,她消解困頓的方式,是拍喜劇。“我覺得調侃、戲謔地去看待世界,有時候會給我們的人生(帶來)一些安慰。”她告訴我,現在手上有一部電影、一部劇是已經定下來的,其中不乏黑色幽默元素。

“我覺得生活是很苦的,但我還蠻喜歡那句話——‘這個世界,憑理智來領會,是個喜劇’。”

校對:黃思韻,周丹妮;運營:小野;排版:陳倚

本文首發於《新週刊》總659期

《只有阿勒泰知道》

原標題:《我的阿勒泰》導演滕叢叢:李娟的幽默感,也在治癒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