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不動的年輕人,開始去縣城“飄”

作者/ 桃子醬

編輯/ 蕭奉

從“縣城貴婦”“縣城文學”到“縣域旅遊”,最近幾個月,“縣城”成爲繼“中產”之後,又一個全網熱議的話題。

“北漂十年,輸給了縣城中產。”類似的敘事,傳遞了一部分大城市新移民的迷茫和糾結:是繼續留在大城市,還是回到小地方?是選擇有邊界感、能容納個性的陌生人社會,還是選擇人際交往密切,但不免有些窒息的熟人社會?要緊張感,還是要鬆弛感?

(圖/《我在他鄉挺好的》)

人生的道路該如何選擇,視乎你自己。就拿“飄”——離開家鄉,在外打拼——這件事來說,有的人選擇飄在大城市,把自己出身的小城視爲鄉愁;有的人選擇飄在三四線城市乃至縣城,在平淡的日常中找到生活的意義;有的人則在小城和大城之間幾進幾齣,成爲媒體所稱的“回籠漂”。

這裡需要解釋一下:把帶着浮萍般的無奈和無助、被動的“漂”代之以主動的、自覺的“飄”,來自《新週刊》於2000年推出的《飄一代》專題。從“飄一代”“飄二代”到如今移動路徑正相反的“縣飄”,“飄”所指向的,是流動的自由、選擇的自由。

飄,

是爲了找到支配人生的可能性

1922年,自稱“鄉下人”的沈從文帶着“一腦子不切實際的幻想”,赤手空拳地從湘西前往北京。他寫道:“儘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得更合理一點兒呢還是更糟糕一點兒?”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即近百年前,受“五四”新思潮影響,像沈從文這樣的有志青年紛紛從家鄉前往北京、上海,掀起了第一波都市遷移潮。他們也成爲第一撥“京漂”“滬漂”,離開家鄉及其附着的鄉土社會傳統,尋找自己支配人生的可能性。

(圖/《覺醒年代》)

普通國人得以大規模自由移動,則要等到20世紀90年代,原有的社會關係、地緣關係逐漸被打破之後。1995年夏天,剛剛從華中師範大學地理系畢業的文藝青年胡嗎個去了北京,隨身只帶了一牀被子和一把吉他——他是班上唯一的放棄戶口和檔案走出體制的人。一年後,畢業生分配製度被取消,大學生得自尋出路。於是,或主動或被動,人人都得開始飄。

這正是《新週刊》推出“飄一代”概念的背景。哪裡有機會,哪裡就會聚攏有夢想的人羣。飄一代流向的,是北上廣深這樣的大城市。而飄一代的後代——“飄二代”,他們走得更遠,流向的是世界各國。

飄一代、飄二代的主流移動路徑是往外走、往高處走;但也有一部分人選擇往內走,他們飄在麗江、大理這樣的小地方,爲的是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時隔二三十年後的今天,隨着經濟的發展、觀念的進步,高線城市與相對低線的城市在物質消費上的差距日漸縮小,尊重個體選擇也成爲社會共識,飄在縣城的條件也成熟了。這些“縣飄”,一方面是往回走——在大城市的經歷,讓他們對大城市“祛魅”,選擇迴歸;另一方面則是往內走——他們沿着當年那撥生活家開拓的路向,希望找到自己嚮往的生活。

(圖/《去有風的地方》)

Just So Soul研究院針對Z世代的一項調查顯示,在北上廣深打拼的異鄉人,超八成想過回家;而留在家鄉工作的人,有59%不願前往大城市工作。該調查指出,在Z世代眼中,繁華的都市生活是他們的理想選擇,但已經不是第一選擇。

選擇多了,就允許“試錯”,比如前文所說的“回籠漂”。“逃離北上廣”的理由是相似的:大城市工作壓力大,節奏也快,自己就像“沒有感情的工作機器”。“迴流北上廣”的理由也是相似的:以爲自己從異鄉逃回了家鄉,結果發現兩處都是異鄉,那還不如回到整體氛圍更爲包容的異鄉。

“一個是一線城市互聯網大廠的offer,一個是老家某銀行的offer,年薪差距20萬元,怎麼選?”

一名過來人的建議是:接受前一個offer,看能不能適應。能適應就留下,不能適應的話,起碼能存下錢,到時候可以做“縣飄”,可選擇空間更大。

1866個縣域,

哪裡是理想之城?

有媒體注意到,“縣城貴婦”與城市中產對比討論的升溫,和中國一線特大城市人口增長趨緩、限制增多,在大城市越來越難有“出頭天”的現象同步。

統計數據顯示,2022年,北上廣深常住人口均出現了微量的下降。有人口專家表示,北上廣深人口負增長所體現的共性,就是非戶籍人口的流失。而人們離開大城市,並非都是被動離開,也可能是主動選擇的結果。十餘年前流行的“逃離北上廣”口號,今天看來不盡準確——不應該是悲情的、灰溜溜的“逃離”,而應該是深思熟慮後的主動選擇。人的流動,是人和城市之間的雙向選擇。

忙碌、充實是一線城市生活的底色。(圖/圖蟲創意)

有一個這樣的說法:大城市是“飄之城”,小地方則是“一生之城”。像北上廣深這樣的特大城市,人們只熟悉自己所工作、生活的區域,跨區戀愛已經稱得上是異地戀,跟這座城市並沒有產生緊密的聯結感。小地方則不同,城市尺度小,人情味濃厚,容易找到“這是我的城市”的歸屬感。

小城市往往有更濃郁的煙火氣。(圖/圖蟲創意)

在中國的各級行政區劃單位中,“縣”是最穩定的,歷經兩千多年而不變。截至2022年年底,全國共有縣級行政區劃單位2843個,刨去977個市轄區後,有1866個縣域單位(包括394個縣級市、1301個縣、117個自治縣,49個旗,3個自治旗,1個特區,1個林區)。據統計,我國縣域常住人口約7.48億人——也就是說,有超過一半的中國人口居住在縣裡。

其中,江蘇崑山、浙江義烏、浙江慈溪和福建晉江這四個縣級市的常住人口數量達到了Ⅱ型大城市(城區常住人口數量100萬—300萬)標準。它們也都入選全國GDP十強縣,是名副其實的人口大縣、經濟大縣,也是“縣飄”心目中的理想之城。

中國人口學會副會長、南開大學經濟學院人口與發展研究所教授原新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這四個縣級市)發展預期好、管理政策完善、生活穩定有保障,豐富的就業機會吸引了人口流入。年輕人來到這片土地打拼,在站穩腳跟後,又帶動身邊的一批人,人口規模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

給我生活,地方隨便

當一部分人還在“卷”北上廣深、“卷”互聯網大廠的時候,另一部分人開始做反向選擇,更願意飄在縣城甚至飄在村裡,動機很簡單:不想“卷”了。

作家陳春成在短篇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中,描述了一份“神仙工作”:在雲彩管理局修剪雲彩。小說中的“我”,日常工作就是操作機器,把雲朵裁剪成規定尺寸的橢圓形合法雲後放出。工作很清閒,工餘時間歸個人所有。“我”有老師留下的幾千冊藏書,決定選一門學問作爲畢生的事業,只是舉棋不定:是研究滅絕的海洋古生物呢,還是研究建文帝的去向?

《夜晚的潛水艇》

陳春成

上海三聯書店 2020-9

這種帶有甜美的荒誕感的“神仙工作”,只可能在小說中存在。但“神仙工作”有誰不向往呢?尤其是厭倦了“狗屁工作”的打工人。在社交平臺上,曬“神仙工作”成爲一股潮流。

嘴裡說着想接“神仙工作”、希望“提前退休”的年輕人,他們真正想說的是:給我生活,不要把我當成工具人。

就像作家許崧所說,當人們的價值觀不再以“成功”爲標準,最順理成章的轉移方向便是生活。許崧2010年起定居大理,他發現,這裡閒散的生活狀態,可以促使人嘗試一下以前沒機會做的事。居民們自發成立了機車小組、登山小組、讀書小組、帆船小組、滑翔傘小組、“夕陽紅”籃球小組、烘焙小組,以及生娃小組、打毛線小組、觀鳥小組,等等。

“‘成功’驅使大家以差不多的行爲模式相互對待,‘生活’則表現得五花八門精彩紛呈。”在《彷彿若有光:大理訪談錄》一書中,許崧這樣表示。

《彷彿若有光:大理訪談錄》

黃菊 主編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20-05

許崧是杭州人,但他不習慣現在的杭州:“我的杭州是小橋流水的江南水鄉,是個人口不過百萬,滿城白牆黑瓦的小地方。是下了班跟夥伴們一起消夜,打車不超過起步價,騎車不超過二十分鐘的地方。所以呢,那已經不是我的杭州了。”

許崧曾經創立鄉村生活方式研究院,他喜歡鄉村的理由是:在鄉村可以擁有城市一樣的文明生活,還可以擁有城市沒有的環境,可以佔盡兩頭的便宜。2021年,許崧和好友阿德從雲南大理前往浙江安吉,將一座廢棄的竹木加工廠改造成“安吉數字遊民公社”(Digital Nomad Anji,DNA),從“縣飄”變爲“村飄”。

數字遊民的狀態就很“飄”:只要能連上網,就能不受時間、地點限制地工作;想停留就停留,想離開就離開,這樣的自由,對於數字遊民們來說最可貴。

2019年1月4日,四川南充。一位小鎮青年變身網紅作家,每天上萬人等他更新。層出不窮的新職業,也爲新的生活方式創造可能。(圖/視覺中國)

很多人對大城市以及所謂“理想工作”,可能有一種幻覺,那就是,它們定義了自己的身份、認同感以及人生的意義。但是,這會不會是在成功學框架內塑造的人生理念?只有工作才能定義自己嗎?只有大城市才能證明自己嗎?

答案是不一定。穩住人生的方式有很多種,飄在縣裡,就是選擇之一。

運營:鹿子芮;排版:段枚妤

封面:《春色寄情人》

原標題:《“飄一代”“飄二代”到“縣飄”:上縣城,回縣城,飄在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