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帔寂寞.花帔不說
曾經有位朋友問我:金門人好奇怪,什麼都拜,新買回來一部汽車也要拜。呵,我當然不知爲啥,但金門人善良,醫療設備不足,醫生稀微,早年整個島除了極少老中醫,西醫似乎是零,祈求平安的方法,大多求神問卜,乃至喝神水、吃香灰,都是沒辦法的辦法。前些日子,整理衣物,驀然翻到箱底一條麻紗綿條交織的舊花帔,宛若新品,想那隨風而逝的時光,遺忘及不被遺忘的事物不勝枚舉。例如祖母牀頭罐子裡的零食,父親一隻抽屜,收藏子女們的生辰八字、古老春聯的範本、一本人體穴位的筆記,母親房裡木頭磨損斑駁的五斗櫃。那是我最愛的五斗櫃,小時候趁母親不在,總是偷偷翻看有何寶貝,其實沒有,翻來翻去就幾樣老舊銀器鐲子,不翠不綠的不完整玉珮,唯一完整的就一條黑白正方形格子方巾,我們叫她花帔。
隨着歲月流轉,花帔無聲無息固守櫃子的角落,似牆角小花等待陽光照拂,陽光總不來,因爲被忽略,在櫃子底層,根本忘記她的存在。拿出來攤開,散發樟腦丸味道,幸好未腐未朽。
這是一塊充滿情感的包巾,承載重責大任,細細端詳,不似綾羅綢緞亮眼,也不似喀什米爾羊毛高貴,就是很簡單的綿麻黑白紋路,中間繡一硃紅色萬字,四角縫一小小紅折,意趨吉避凶,耐洗耐磨。記憶裡一條花帔可以讓好幾個兄弟姐妹輪流使用,有時拜天公的發糕周邊也有花帔包護,多元用途。
母親是迷信的,時常交代出門要用花帔把嬰兒包裹好,出生未滿四十天不可淋雨,傳說若淋雨長大會得氣喘;擔心嬰兒受驚嚇,天黑不要太晚回家,若真的天色晚了,要把嬰兒頭臉裹在花帔裡。尤其農曆七月晚間最好別帶嬰兒出門。七月被描繪成夜黑風高,空氣充滿幽靈,潛伏種種危險,傳說中邪惡的不明鬼神較容易勾纏幼小孩兒,爲祈求神明保佑嬰兒順當成長,衣物不可曬在戶外過夜,遇到喪事隊伍要閃避,避不了也要把視線朝相反方向,鄉人迷信,小孩病痛總找通神明的人問神卜卦,說是衝到東南方,或西北方…,必須備三柱香一小份謝禮及金紙隨地膜拜,說也奇怪,小病小痛也痊癒了,母親說碰到這種插三柱香的地方要繞道而行,不可誤踩,類似禁忌繁多…。
花帔被賦予保平安重任,叮嚀是日常的禁忌,不可這樣,不可那樣,原本不以爲意,可母親一再交代,無形中被置入性行銷。如今回想諸如此類事情,竟是對母親的思念,花帔不被重用,不也是對母親的叮嚀大意?早年金門年輕的媽媽寧可信其有,都會乖順揣一條花帔在懷裡,嬰兒成長過程中,花帔地位不可或缺。人們深信有了它,不管是風是雨,一切不吉利都會隨風而逝,擋煞哪。
我手上這條何時從母親手上接過來?那是離鄉邁出家門出嫁那一日,我告訴父母養育我這麼大,這就是極好嫁妝,不必備什麼特別物品,以當時物資情況,大概也籌不出什麼嫁妝。彼時可是爲愛走天涯,要從金門嫁到臺灣,隔一條臺灣海峽,有多深有多遠?無法丈量,母親擤着鼻子哭泣,用一條舊手帕包了二十個袁大頭銀元及這條花帔遞與我,父親說:「銀元是讓妳壓箱底當紀念,不許弄丟也不能變賣,花帔有了孩子以後會用到」。誠然銀元無恙,然而花帔卻被遺忘,生了孩子未曾啓用,凝視良久,不勝唏噓,何以未用?兩代之間的代溝,身處繁華的臺北,本身的土氣已經夠自卑,加上環顧四周不曾看見他人用這種花帔。竟而完全未用到這唯二的嫁妝。
記憶回到少年十五二十時年代,此巾喜慶、嬰兒誕生都是主要配件。據母親說:這花帔太重要,可以避邪,那黑白格子是白虎宮,細的線條是天羅地網,百邪不侵。因而,娶媳嫁女都會先給一條花帔,做爲新生命誕生所需。娃兒報到,都會用花帔包裹,日子隨着嬰兒隨着花帔舒展開來。
老祖宗智慧給了我們極多的安全感,省卻自個尋覓安穩環境方法。抱在懷裡的嬰兒裹着花帔心裡確實篤定多了。我確信它真能袪除穢氣,因爲我侄甥輩衆人都在花帔庇護下長大,也極少病痛,若母親健在,定然會斥我別亂說話,她認爲人生順遂也不可以掛在嘴巴,要擺在心底。
近年母島有年輕人發揮創意,把格紋漆在牆上,也製作成揹包,公部門展覽也常用花帔當桌布。可我,仍期待它帶給人們內心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