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泥土到地瓜葉 廖倫光用「天然染」找回土地連結
臺灣泥染文化資產工作室的廖倫光,是天然染專家。他帶領民衆運用萃取於大自然的原料,體驗泥染及植物染的復染技藝。天然染不會使用定色劑,回收下來的水,可以直接回歸土地,不傷害環境,也不污染河川。而取自土地的泥土和植物,不傷皮膚,手染的過程也能安心的用雙手變化出繁複美麗的花樣。此外,染料使用的健康土壤以及採集的植物,能夠做到近乎零污染的行動,更是讓民衆體會環境保護重要性的重要管道。
臺灣泥染文化資產工作室廖倫光老師與他的學生和織物作品合影。 圖/臺灣泥染文化資產工作室廖倫光老師提供
染織工藝、藝術、陶藝等是廖倫光的專長,他學生時期就讀國立臺灣藝術專科學校美術科,高職時兼職工廠的染整工作,對於如何將染料染在白布上,且能綻放不同花樣及色澤十分感興趣,也陸續進行染布及民俗等相關研究。大學就讀國立臺灣藝術學院美術系,隨後攻讀中原大學建築系碩士班及學設計學博士學位學程。直到至弘光科技大學擔任助理教授,廖倫光教授文創設計的領域,也在人文、風土等文化資產的課程講課。因染布技藝與教授科目相關,除了持續鑽研,廖倫光也時常帶着學生染布,漸漸地喜歡上這個行業。
化學染?天然染?
根據陳千惠所着的《臺灣植物染》一書中提到,在紡織尚未出現的年代裡,人類並沒有衣服可穿,於是便把自己的身體塗上顏色,展現自己的高貴華麗。當時的人多依賴自然爲生,利用植物來做爲塗染身體的原料,這便是染色技術的前身。而隨着時間推移,人們開始利用樹皮、羊毛、蠶絲做成紗線紡織成布,再將布料染色,「衣服」就誕生了。廖倫光指出,染布技藝歷史悠久, 西周時的織染工藝開始專業分工;秦漢則有了飛躍的發展,不但品種增多,技藝水平亦有所提升。這種染色技藝便屬天然染的範疇,除了原料取自於自然外,染後的液體也可以直接回歸大地。
廣義來說,「染色」這個過程本身就是化學作用,植物、動物、礦物其中的色素,或是能夠呈現顏色的物質經過處理,產生化學性的轉變,便可黏附在纖維上,織染布料;但若狹義而言,化學染是指人造的有機合成染料,姚興川所撰寫的《紡織品入門手冊》指出,在1856年英國的化學家柏金(W. H. Perkin)無意間發現了一種紫色的鹽基性染料「苯胺紫」(mauveine),此後陸續有上千種染料被合成出來。廖倫光解釋,因爲天然染料成本過高,爲了應付工業革命以來的經濟需求,成本低廉許多的合成染料因此盛行。直至今日,只有極少數的商品化紡織品使用天然染料,絕大多數都是使用成本低且易上色的合成染料了。
根據Dyelicious 染樂工房的〈2022認識草木染 – 在香港藍染之外取得15種或以上的天然染色植物〉一文中指出,天然染包括植物染(又稱草木染)、廚餘染、動物染、礦物染。理論上,從天然染色素材中取得色素來染色,就屬於天然染的範疇。植物染較爲人所知的種類是藍染,做法是萃取出藍草中的藍靛素,再製成藍靛泥進行植物染色。其他的天然染料製作方式則透過泡煮取得色素,包含枝葉、廚餘與食物殘渣,以及中草藥、花卉、果實等原料,製成天然染液進行染色。
什麼可以染?取於自然還於自然
天然染的染料從植物、動物或礦物而來,特別是植物。植物染採用植物的根、莖、葉、花、果實、樹皮等爲材,以煎煮的方式產出不同顏色的染液。那是不是任何植物都可以作爲染料?原則上是。廖倫光說明,植物中的單寧酸與染料有着密切的關係,植物中的不同部位常分別具有染料及單寧的成分。但根據古人的實驗與經歷傳承,他們會選擇特定的植物來做染布,確認是適合且安全的,久而久之便會對應出什麼樣的被染物適合什麼樣的染料。
臺灣排名第一的染料植物是薯莨,它是塊根植物,切開後是棕色帶點血紅色,有些則是橘紅色。除了用來染製衣服及紗線外,薯莨也被廣用作爲棉麻編織魚網的染料,主要是因爲薯莨富含單寧酸及膠質,漁網經染色後能夠加強纖維韌性,並防止海水腐蝕。廖倫光補充,早期臺灣東北角要下海捕撈海產的「海女」,他們所穿的衣服,便是由薯莨染制而成。
薯莨爲天然染中最常使用到的植物原料。 圖/朱婕菱攝影
再以泥染爲例,廖倫光說明,泥染是人類最古老的染料來源之一,放眼望去大地都是泥土,但並不是所有泥土都適合作爲泥染染料。臺灣能夠作爲染料的泥土非常有限,黃土適合燒磚頭,紅土便適合做染料。廖倫光指着桌面上的紅色泥土解釋道:「紅土在土壤學裡叫氧化物土,它跟退化紅壤或是一般的紅壤不一樣,它是非常原始的。」紅土在中藥領域被稱作「赤石脂」,指火山爆發後的熔岩經過風化洗刷的紅色土壤。赤石脂作爲中藥有澀腸、止血、收溼、生肌等功效,而作爲染料則是非常乾淨且環保的原料。
原始的紅土富含氧化物,是臺灣少數能用來染布的泥土。 圖/朱婕菱攝影
中藥材中的黃蘗染出來的顏色淡黃,也是常用的天然染材料之一。 圖/朱婕菱攝影
天然染染織過程冗長,需要細心與耐心完成染織步驟。在萃取出天然染液、進行第一次染色後,中間需要曝曬乾燥半至一小時,才能再重新浸泡染汁,反覆直到色澤飽和或呈現自己想要的顏色爲止。因爲原料天然,因此染布的結果會與空氣溼度及酸鹼度、陽光曝曬等環境因素息息相關,所以爲了達到顏色穩定,有時會需要十多次甚至幾十次重複的步驟。但也因爲如此,染出來的成品才更加獨一無二。
圖爲用薯莨染制而成的包包。 圖/朱婕菱攝影
圖爲以紅土去染色而成的織布。 圖/朱婕菱攝影
圖爲用植物染、墨染的毛巾,其中黃色毛巾就是黃蘗泥染而成。 圖/朱婕菱攝影
自然連結人文 情感的傳承
多年以來的研究及實作經歷,談及染布,廖倫光有感而發。他表示,天然染織這門技藝基本上是師徒制,根據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經驗累積,以及書籍文獻的資料傳承,才能讓天然染織技藝持續至今。廖倫光強調:「在研究染布的過程中會看『人』。看學生,看耆老,看古人今人不同時空的人,看風土社會中各色的人。」藉由人際相處與交流,能在染布過程中揉進人間溫情。天然染布對於廖倫光而言,並非只是一門技藝、一段研究,而是大自然連結人文社會的渠道,是一個重要的文化式樣。
談到近期最深刻的織染見識,廖倫光表示是在今年的澎湖。澎湖西嶼的二崁,除了一些勉強可以栽種蕃薯的土地外,其他地區寸土不生,沒有植物,主要仰賴漁業,不過他們依舊有染織的行業——染漁網。漁民會在夜黑風高的晚上捕丁香魚,夜晚暗黑色的海水提供魚羣安全的棲身之所,當漁民開燈一照,魚羣便會四處奔竄,這時若使用一般的棕色漁網,魚羣便可以在光束之中避開。因此當地居民便根據當地的情況來調整,發展出用蛋白或是修船的桐油作爲染料,染出來的白色或膚色漁網不但質地柔軟,在水中也不顯眼,如此便可以順利捕撈丁香魚羣。
另一個是韓國參訪的經歷。當地的泥染十分發達,約莫是十一月開始下雪,因此年輕一輩便會在十月左右,帶上泥染的枕頭或衣物回鄉孝敬長輩。廖倫光提到自己也有毛囊炎等皮膚性疾病,但發現當他韓國的泥染技藝對身體很有幫助後,回國拜訪八卦山及北埔當地的耆老,得知他們在日本時期也用泥巴染衣服或被套,對皮膚的保養和健康都有所助益。因此廖倫光認爲,天然染布在歷史洪流中的生活應用上佔了一席之地。尤其在不同的社會羣體中,發展不同的染織技藝與用途,反映出人們在文化及歷史上特殊的情感傳承。
輔仁大學護理系教授黃玉珠是廖倫光的學生,從小就喜歡繪畫與色彩。她在2021至2022年間偶然看到日、韓關於天然染相關的書籍併產生興趣,今年年中又發現信義社區大學的天然染線上課程,因而結識廖倫光學習天然染織技藝,至今已四個多月。黃玉珠表示,廖倫光豐富的文史背景讓她除了學習到天然染技藝之外,也獲得許多客家文化的風土民情知識。「地瓜葉染出來的顏色簡直美到不行。」她眼神閃閃發亮的說。黃玉珠也提及,除了每個月到北埔參加一整天的天然染實作課程外,她也會在家中染布。幾次自行用艾草染織不常穿的衣服,整個房間會充斥着艾草的香氣,「假如能夠生活在這樣的環境,就會讓心境整個都沉澱下來。」黃玉珠微笑說道。
快時尚充斥 天然染的綠化循環
現階段環境遭受破壞的幅度之大,天然染技藝也因此受影響,野外的生物多樣性已經不如往昔。廖倫光指出,在不想破壞環境但染料不易尋找的現況下,他都會向學生們提點,基於尊重、安全起見,他們選擇健康友善染料來源,也就是中藥行,裡面就已經有各種動物、植物、礦物的染料。廖倫光笑着說,若是真心想做染布,安全、可靠、方便,品質又不會有大問題,中藥行就是首選。
談及天然染對於環境的實際好處,最直接的理由便是所有材料都取自於大自然,且染後的染液及廢棄物可以迴歸土地,達到循環效果,與環境的關聯性極大。廖倫光認爲,人在土地上成長,對於土地應該要有情感及尊重。與其強調天然染跟環境、生態有關係,更上一個層次是跟人的情感有關係。天然染是我們思索如何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同時又可以好好運用自然資源的一個管道。黃玉珠則表示,天然染是「迴歸到人對於地球的共鳴」。化學染或許提升了生產效率,某方面卻也讓人類的防禦系統遭受破壞,某些化學染料甚至會誘發如乳腺癌等疾病。
近年來「速食時裝」興起,令市場充斥大量廉價衣服,其製作過程使用合成染料、漂白水和油墨等化學品,由於生產數量驚人,汰換率又高,造成嚴重的水源及環境污染。廖倫光藉由在大專院校教授課程、開辦工作坊等管道,帶領民衆實作泥染及植物染的天然復染方式,以及各式花紋的手染技法,並提倡天然染的重要性,讓民衆在親自體驗天然染織的過程之外,也能認識其中的風土美學,及國際上的應用趨勢。更進一步地,能夠思考人在自然環境中的定位與連結。
採訪側記:
某日在自然谷環境信託的專案中發現「風土:泥x植物染體驗」的工作坊,經查詢得知主講人是臺灣泥染文化資產工作室的廖倫光老師,帶領民衆運用萃取於大自然的原料,體驗泥染及植物染的復染技藝。在實際到老師在新竹北埔的工作室之後,見識到許多天然染的技藝、知識與作品,亦從與老師的對談,以及眼前的染織品,感知到大自然與人文技藝的深刻連結。
本文授權轉載自《生命力新聞》(原文標題:廖倫光用泥土和植物 染出零污染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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