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山登高

冬日,去白雲山登高。

白雲山在廣州市北,幾十座山峰簇集,主峰摩星嶺,海拔不過400米,是廣州最高的山峰,浮在城市高樓洶涌澎湃的浪濤上面。

旅遊宣傳沿襲着通行的模式:白雲山早在廣州建城之前的遠古就聞名於世,戰國名士出入,晉朝道士煉丹,南樑禪師建廟,唐朝就是旅遊勝地,宋代以來歷次評選出的“羊城八景”中有“景泰歸僧蒲澗濂泉、白雲晚望、白雲松濤、雲山疊翠”,云云

然而,天下名山,何山無雲、無泉、無鬆、無疊翠、乃至無僧

廣州真正以恢弘壯闊的氣勢進入世界視野,是近現代的事件。至今,廣州五次被福布斯評爲中國大陸最佳商業城市第一位;廣州總部經濟發展能力居中國前三;微信唯品會、YY語音、酷狗音樂、網易、UC瀏覽器等互聯網企業超過3000家。10年前,廣州就有百米以上摩天大樓近300座,僅次於港深。城區常住人口數量居全國第三,2016年統計的人口增量已居中國第一,聯合國報告的廣州人類發展指數居中國第一。

即便如此,以我客居十餘年的經驗,廣州並沒有失去生活化、自然化乃至市井化的世俗韻致

廣州始建於公元前214年。商代稱“南越”,周代稱“百粵”,《漢書》稱“南粵”。古民古番山和禺山,築“袤四里”小城,是最早的廣州城。

城市傳說的主角是最樸實的羊和穀穗:周時廣州連年災荒,五位仙人騎五羊從南海駕雲而來,羊銜五色稻穗賜予百姓。

羊和穀穗,是樸實的象徵。而樸實,是執着,也是寬厚;是恪守,也是容納。

廣府粵語、普通話、客家話以至英語,皆有流行;柱式門廊柚木門窗、小庭院,印證着多元文化的並存;避雨防曬的騎樓,門廊串成廊道,沿街敞開;“食在廣州”無可爭議:國中各大菜系、民間美食以及西方食譜融匯貫通;早間問候,多是“飲��茶未?”早茶可以“直落”午後,親友團坐,熱火朝天;春節插桃花“行桃運”、擺年橘“圖吉利”、派紅包以“利事”;船民祭拜的海神,是漁家媽祖……平凡的歡喜快樂,充滿了煙火氣息。踏實的日常歲月,不張揚,不炫耀,不驕矜。

也許就是因爲這一切,氤氳了白雲山的文化品質。

白雲山,平和,素淨,沖淡:

沒有陡峭壁立的�f巖,沒有驚心動魄的峽谷,沒有高不可攀的巔峰,沒有矯揉造作的仿古樓閣,沒有懷舊自戀的府第遺址,沒有不可一世的富豪別墅。一如粵地鄉間隨處可以邂逅的村民,你隨時可以坐下歇腳,暢飲主人用藥材煲制糖水涼茶,聽他們敘說祖上的來歷,村子的變遷,在城裡打工、上學或做生意的兒子女兒,忘卻一路的疲憊。

亞熱帶沿海,溫暖多雨,光熱充足。四季常綠、花團錦簇的“花城”,年均氣溫不足22攝氏度,是中國年均溫差最小的大城市。而白雲山因其地理上的優越,對城市生態構成極佳的調節,是廣州的“市肺”。

一座體量龐大、氣象繁華、人口稠密的現代都市,有這樣一座山,的確是一種福祉

白雲山有便捷的現代交通。纜車電瓶車一應俱全。但除了老幼與旅客,當地人更多選擇了徒步登山。

從飛鵝嶺下繞過旖旎麓湖,深入雲臺花海,自鳴春谷踏上石階,一步步走出喧鬧的塵囂,一陣陣諦聽城市的呼吸,一次次感覺身心的淘洗。在漲滿谷地的花的激流中徜徉,在密林的縫隙裡看陽光照耀鳥雀的跳躍。溝底泛青的古木,彷彿失落的古老歌謠。半山的平疇,兒童遙控無人飛機。無主的廢園,老者沉吟陳年舊事。空谷的清風拂面,誰在耳旁悄悄叮嚀:去搭白雲的馬車,去摘想象的星星,把一種輕鬆的心情,在天地間隨意揮灑。

摩星嶺在不知不覺間出現。嶺上只有一個地理標高,還有護欄鐵鏈上無數的愛情鎖同心結

白雲山的價值,或許正在於它的平和,素淨,沖淡,無需借重或有或無的名流,無須編造淺陋粗俗的神話,無需堆砌假冒僞劣的古董。

“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天道》)。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不必有仙,不必有龍。何須求名,何須問靈滿山青翠,便是人生的沃野。低處的人們,總想攀援高處;高處的流水,總在去往低處;天上的日月,永遠俯視人間;山下的草木,始終保持謙卑。無數向上生長的生命,才捧起了高遠的天空。

白雲山登高,是一種性靈的釋放。霧淡泊,坡平緩,散漫地信步,是莫大的享受。品味一種豁然,做一個輪迴的夢。既然山之後還是山,既然霧之後還是霧,那就從容不迫,面對每一段路程之後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