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談心－像個孩子似的

圖／吳孟芸

老實說，我喜歡有孩子氣的人，他們總讓我相信，不管世俗如何，總還有幾許純真藏在眼底與身後，一份難得的溫柔。

2010年末，我第一次在有鹿的辦公室見到許悔之先生。起因是呂政達請我和悔之先生合作，幫一份女性雜誌撰寫「生活美學」專欄。我與文壇人士的交遊甚淺，第一次造訪這位有美男子之稱《聯合文學》前主編，多少有些緊張，出發的前幾天，我認真讀了幾本他的作品。

「有鹿」兩字正是出於他自己的一首同名詩：

天空持續燃放着

無聲的花火

我們停步

牽着手

於彼大澤

和一隻鹿對望良久

有鹿

有鹿哀愁

食野之百合

遠遊兼工作

感覺是一個憂鬱的詩人啊。然而悔之比想像中的親切太多，中年臉上仍有稚氣。他說自2009年前創辦有鹿，一年多來很少提筆、難以寫作，所以這份合作就有勞我執筆，而他負責安排行程和解說。專欄是他，行程中的飲食車資也總是他，稿費我拿，掛名文字，我幾乎不太能相信有這麼好的工作。有趣的是，每次出訪，有鹿的同事總是有兩三位同行，彷彿結團郊遊。就這樣，我們一起走訪了於彭、連建興、吳耿禎、陳新民、劉國正、郭思敏、陳杰強、閒雲野鶴，以及許雨仁等或成名已久或剛剛崛起，或豪放不羈或靦腆細緻等風格各異的藝術家。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愜意的文字工作了，不再是寂寞地坐在書桌前埋頭敲打鍵盤，而是外出遠遊，造訪藝術家的家，看山看水看畫，順便一起吃飯的舒暢。而每次先將稿子傳給悔之看時，他也總是不忘讚我：「寫得不錯啊。」書寫原是孤獨的事，也因此每次被贊，我總是滿心歡喜。起初我總是不懂何以如此愉快的工作要交由他人，加上悔之先生的文字也實在比我好得多。這兩年開店，確實心力交疲，就算是心思千迴百轉，也總是定不下心和筆，我終於明白爲何他當時「難以寫作」，而出去拜訪藝術家就當是散心，也難怪他不想掛記着文字的事情。

患難見真情

友誼若非建於患難，大概得要在愉悅中才顯得真切。2011年夏天，我突然興起了開書店的念頭，許悔之也成了第一個支持我的文壇前輩了。書店開幕的那天，除了阿盛老師朗讀，悔之早早便來，送我一個小小的卷軸，上面寫着「我靠在你悲哀而善良的胸膛，祝福你爾後不再感傷」，我看了先是一愣，後來纔看到底下還有一行小字「寫自己年輕時的詩句」。若非有這行小字，只怕要讓人誤會或忌妒了。也多虧悔之如此犧牲自己，起初卷軸掛就在書店入門之處，總是吸引客人多看幾眼。被送的人擔心他人無端誤會，送的人倒是坦蕩蕩，悔之其實謙謙君子，但有時喜怒易顯於外，若非赤子之心又怎能如此？說到底是孩子氣的人啊。

開店前半年，我邀有鹿來布了第一檔畫展，其實開啓我將書店與畫展結合的嘗試。後來，我又邀他來讀詩，起初請與樓上咖啡廳的詩人老闆林維甫一起對談，悔之欣然同意了。之後，這場活動臨時又加了第一次出版詩集的伊格言，出版社的考量是更顯熱鬧，可是三方不識，卻有勞許悔之多讀兩人的作品。

那是一個下雨的夜晚，牆壁和地板不知爲何開始滲水，我的店宣傳力那時還很有效，但悔之還是準備充足、趁興而來。他非常認真盡責地帶動氣氛，但老實說因爲一切安排都很突然，硬是臨時將不認識的三方湊在一起，宣傳也還使不上力，總覺得那天對談的氣氛似乎無法密密切切，像被當天下雨滲出的水氣，滲得有點鬆脫勉強了。

而我也是在這天見到了出版林維甫和伊格言詩集的新興出版社長陳夏民。夏民給人的第一眼印象更是孩子氣，扣緊的襯衫上還打着一個小領結，而且當年的他真的是非常瘦啊！

緣分的流轉

真想不到短短兩年之間，陳夏民竟成了出版界有名的小鋼砲，總是一個人拚老命地帶着旗下的作者跑通告、衝宣傳。

2012年四月，我在有鹿文化出版了我的《花轎、牛車、偉士牌：臺灣愛情四百年》，宣傳期過後，我和許悔之的聯絡也漸少了。反倒和獨立出版社逗點的陳夏民，因爲同屬新創的小事業，沒事喜歡在臉書上鬼叫、喊累，因此不小心瞄到時總是互相打氣，又因上游與下游的關係，他多次找我合辦新書活動，又同時在紀州庵及廈門街擺攤，合作日漸密切起來，似乎有了一點革命情感。人世緣分的流轉，往往是你想不到，也不必刻意去安排的。

更想不到的是一年後，陳夏民出版了叫好又叫座的《飛踢，醜哭，白鼻毛：第一次開出版社就大賣 —騙你的》找我寫推薦時，已經從當年那個瘦瘦的、看起來像小孩子的男生，變胖了一圈（應該說是壯了兩圈），而且真的長出了白頭髮（或者是白鼻毛）了啊！更驚訝的是，今年書展陳夏民又瘦了半圈，真是一個能屈能伸的小巨人呢！

老實說，我喜歡有孩子氣的人，他們總讓我相信，不管世俗如何，總還有幾許純真藏在眼底與身後，一份難得的溫柔。我不知道人生日後的變化以及緣分的起合消長，我只知道有些人認識了，那就是一輩子的事了。有時在值得奮鬥的時候，一起飛踢這個世界；有時在靜默的時候，爲對方合掌。在行走的時候，我多半自己一個人唱歌，那歌聲或許響在別人走過的路上，響在一株沾了露水的野薑花上，當四周靜下來的時候，祝福彼此漸行漸穩，爾後不再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