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宜蘭監獄管理員林文蔚 獄卒的鬱卒人生
▲頂着龐克髮型,穿的像個嬉皮,他不是街頭藝術家,他是宜蘭監獄管理員林文蔚。(圖/記者周宸亙攝)
文/記者王淑君
「我不是在揭開監獄的瘡疤,而是希望監獄制度變好。當受刑人收容環境改善了,我們管理人員工作環境也相對變好了。」頂着龐克的髮型,穿着像個嬉皮,不認識他的人以爲他是街頭藝術家,他其實是宜蘭監獄管理員林文蔚,管理着因各種案件入監的受刑人,同時也是爲獄改奔走的司改國是委員。
學電子的林文蔚,退伍後在醫院修理洗腎機,也做過電腦維修工程師和倉管,因爲工作發展不順,在宜蘭監獄擔任管理員的小表哥介紹下,心想考看看監獄管理員,沒想到一次就考上,「1999年的愚人節,我開始我的獄卒人生,到現在也18年了。」1999年通過司法特考,分發到臺東的泰源技能訓練所(舊稱泰源監獄)。在泰源技訓所時,值勤時只能用站的,吃飯時更得蹲在地上吃,讓他直呼做不下去,後來因爲母親生病,2001年底請調回宜蘭監獄迄今。
談起工作現況,林文蔚說:「臺灣的受刑人及管理人員人力比爲14:1,聽起來一個人管14個人應該還好吧!其實不然。以宜蘭監獄爲例,受刑人數約2,500位,戒護科管理人員約160名,但扣除請假及輪休的人力,假日管理人力不超過30位,一個人可能要兼兩至三個勤區,一個人單獨面對兩三百個受刑人是常態。值班時,只能自求多福,別死人就是萬幸!」
▲要管理監獄內大小尾的受刑人,林文蔚說,「很多受刑人都很講義氣,管理上最大的問題在於人力不足。」(圖/記者周宸亙攝)
面對過勞及超時工作,管理員的心事誰人知?「曾經我也覺得,重罪就抓去槍斃,反正一顆子彈也沒多少錢,何必浪費心力跟金錢把他們關起來。但後來我的心態逐漸改變。」林文蔚說,在泰源技訓所服務時,每間舍房裡都有個Z字形的鐵牌,只要受刑人有事,用力推出鐵牌,當它落地發出「哐」的聲響會引起管理員注意而前往察看。
某天晚上,精神不佳的他當班值勤,隱約瞧見有塊鐵牌慢慢被推出來,林文蔚以爲自己作夢,前往舍房察看,一名受刑人雙手抱着肚子直喊疼。「我問他幹嘛不用力推牌子,他說他怕吵醒別人。」原來那名受刑人血尿了三天,實在是忍不住了。「我回報主任,主任只說了一句『再說吧』就掛上電話。」當天稍晚主任巡房,林文蔚又提了一次血尿問題,「主任問受刑人:『尿呢?』,他說:『沖掉了』,結果主任回他:『那就是沒有嘛』。」林文蔚在旁聽了傻眼,趕緊幫腔說一個人可以在寒冬汗流浹背,肯定疼得受不了,主任只好不耐煩得說了「好啦!」簽完巡邏表後遞給受刑人一顆「胃藥」。
不把受刑人當「人」,衝擊了林文蔚,他開始試着認識眼前這羣被社會遺棄的受刑人。監獄剝奪了人的尊嚴與自由,但犯罪的問題卻依舊沒有解決,再犯後就是再回到監獄。
臺灣再犯率高達八成,再加上一罪一罰讓受刑人刑期拉長,以及假釋門檻之高,監獄內人滿爲患,超收成爲常態。擁擠的環境形成許多管理上的問題,狹小空間難免有肢體上的碰觸,小則口角,大則幹架,也讓受刑人及管理人員劍拔弩張,教化,根本談不上。
惡劣的環境再加上通風及用水、用電的不足,讓受刑人的健康嚴重受到影響。「尤其酷暑,超收的舍房以及高溫進逼40度,成了各種皮膚病的溫牀,我們戲稱,監獄的特產就是蜂窩性組織炎。」此外,舍房內的廁所沒有隔間只有一個馬桶,有的舍房內的黑道大哥還不準同房受刑人在房內上大號,再加上如果不幸爆發腸胃型流感羣聚感染時就更有得瞧,每個都拉肚子又得排隊上廁所……。
監獄是提供教化改過的場所,而非一座監禁人身的高塔,但超收造成的擁擠,成了受刑人被剝奪自由外附帶的另一種刑罰。若不改善超收現況,監獄的管理就不可能上軌道,對於受刑人及管理員來說,都是無止盡的折磨。
多年來看盡監所百態,2010年,林文蔚開始以畫寫日記,拿着一本小記事本、一支老鋼筆,以繪畫方式畫下監獄的日常,開始他的獄卒不畫會死的人生。
他畫擁擠的牢房、被隔離的受刑人、管理員,累積上千幅的作品,除了在國內策展,更遠赴澳門、馬來西亞及荷蘭展出。「我沒有學過畫畫,但就是喜歡鋼筆的線條,我把原本刻劃在腦海中的每日所見,下班後用鋼筆畫出來,這個習慣現在已停不下來。」
每幅畫背後都有故事,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二張畫作,一個期滿出監的老年人出了監獄大門卻徬徨不知往哪去,無依的他蹲坐在門旁的大樹下痛哭。這一幕讓他內心衝擊很大,「我希望透過作品,讓更多人瞭解獄政管理的現況及困境。」
▲多年來看盡監所百態,林文蔚開始拿着一本小記事本、一支老鋼筆,以繪畫方式畫下監獄日常。(圖/記者周宸亙攝)
許多人不知道鐵窗內的真實世界,也無法瞭解電影《刺激1995》裡,摩根費里曼所飾演的角色,爲什麼從原本期待自由,到終於假釋了,但出監後卻感到茫然,差點走上跟老布一樣出監後自殺的命運?「對關很久的人來說,這很真實,因爲他們跟社會脫節太久,回不去了。」他希望透過繪畫讓大衆知道,有罪並不是關進監獄就好,監獄應該是擔負教化的重責,輔導受刑人在反省中獲得改變,因此監獄的管理必須挹注更多專業資源,也必須改善惡劣的收容環境,才能發揮教化的真正目的。
他除了用繪畫爲臺灣獄改開一扇窗,更應邀至各地演講,講述獄改及受刑人人權的困境與建議。他希望更多人瞭解監獄這個公共議題,「讓關進來的人變成好人,這世界就少了一個壞人。」
▲林文蔚的妻子小P與他一同度過爲獄改奔走所面臨的職場閒言或霸凌,「他不只是爲受刑人發聲,也是爲了管理員能有更好的工作環境。」(圖/記者周宸亙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