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問津的吳英長老師

圖/鄧博仁

允晨文化提供

過了半世紀,我心底仍不時浮現《寂靜之聲》(The sound of silence) 的旋律。在後山小小的國中,半世紀以前,一個國中二年級的小男孩,遇見一位教書第二年的青年老師,開啓了小男孩探問的人生。

一九七二年九月,吳英長老師來到壽豐國中,用手提電唱機播放着保羅.賽門與阿特.葛芬柯(Paul Simon &Art Garfunkel)的《寂靜之聲》,電影《畢業生》(The Graduate) 的原聲帶翻版唱片。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我又來和你聊聊了

因爲有個影像正悄悄向我襲來

在我熟睡的時候,留下它的種子

而這影像

正深深地植在我的腦海中

現在還在

在寂靜的聲音裡

在不安的夢境中我獨自走着

走在鵝卵石鋪成的街道上

在街燈的光暈下

我朝着溼冷的那方

當我的眼睛被霓虹燈的燈光

閃得刺痛的同時

夜晚被霓虹燈光分裂

而我觸碰到寂靜的聲音

小小的電唱機,尺寸、外貌均若零零七手提箱,我甚至不知道電唱機的廠牌,亦無法辨識音色之良窳。但從此《寂靜之聲》不時在我心底浮現,不論我身在何方,熟悉的旋律一直陪伴着我。歌詞裡的黯夜行路,探問生命解答的呼喚,在我後來的生命旅程中,不時召喚着我。

彼時吳英長老師剛從花蓮市區的花崗國中調來壽豐國中,一所位於花東縱谷北段的小學校,介乎木瓜溪與知亞幹溪之間,學校在日本時代的豐田移民村。對外地人而言,花蓮是他們心中的後山,而壽豐則是花蓮市的偏鄉,我常說我居住的豐田真可謂是後山的平方了。

壽豐中學原系花蓮縣立吉安中學的壽豐分部,後來獨立爲壽豐中學,一九六八年臺灣實施九年國民教育,壽豐中學改名壽豐國中,我是第四屆學生,一九七一年九月入學。開學日江耀坤校長尚未到校履新,留在原任職的豐濱國中處理交接;而壽豐國中原校長曾慶裕已前往宜昌國中任職,我上國中的開學典禮校長居然開了天窗,由教務主任童新福老師主持。

國中二年級時,吳英長老師和黃寅卿老師從花崗國中調來壽豐國中,加上國中一年級就來學校的美術老師廖清雲,國中二年級臨時接任班導師的洪文瓊老師,四位都來自花崗國中,雖屬巧合,卻各有機緣。

我一直覺得《寂靜之聲》是吳英長老師一生的寫照,吳老師在很年輕時就發現右耳聽力不佳,後來左耳也出現一些狀況,所以吳老師和人講話時,會把聽力好的左耳轉向說話者,專注地聆聽。他習慣將左手放在耳後,讓聲音物理性迴向前方,這樣可以聽得更清楚一些,這留給我很深的印象。我不知道這是否他一直喜愛《寂靜之聲》的緣故,因爲他一生都在聆聽自己內心的寂靜之聲。傾聽的本質是尊重,因爲敬重以待,因此願意傾聽。善聽者非止聽言,且聽之以心,因此能聽到言者的內心世界。一位有點耳背的老師,卻是最善於傾聽的人。後來每次想起吳老師,總是想起他側着頭,專注聆聽的表情。

吳英長老師教數學,但不教我們班,一直到國中三年級才教我們班數學。我其實弄不太清楚,教育系畢業的吳英長老師怎麼會教我們數學,但他的數學課條理清晰,對我的學習有很大幫助。

二年下期洪文瓊老師離開,從金門回臺的張捷隆老師接任班導師,捷隆老師和吳英長老師是大學同班同學,吳英長老師從南一中保送政大教育系,大一時擔任班代表,因而綽號班頭;張捷隆老師則是宜蘭中學保送政大教育系,故綽號張保送。張捷隆老師因爲在金門教書時出了點事,據說是被調查人員寫日記,當時金門實施戰地政務,隨時可能會被槍斃,臨時調返臺灣,吳英長老師引薦他到壽豐國中任教,教我們數學並且擔任班導師;一個月後班級調整,將兩個男女合班的升學班改成兩個男女分班,事後回想可能是班上有同學談戀愛,家長到學校抗議或鬧事,校方採取的臨時措施。男生班導師由黃寅卿老師擔任,張捷隆老師只教我們數學。

有趣的是兩個月後升三年級的暑假,又拆組成第一和第二兩個男女合班的升學班。每每提到國中分班,我們這一屆就一個頭兩個大,忽爾男女分班,忽爾男女合班,還有學期中臨時分班的,真是漪歟乎盛哉。不過並非壽豐國中特別喜歡分班,我念書期間的上下五屆,只有我這們這一屆分班次數特別多。

吳英長、洪文瓊、黃寅卿、張捷隆老師都鼓勵我們看課外書,張捷隆老師帶我們看徐志摩和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黃寅卿老師將自己收藏的《文星》雜誌合訂本捐給學校;洪文瓊老師讓我們看一些歷史書和傳記,所以我國二時就閱讀蔣廷黻《中國近代史大綱》;吳英長老師介紹一些介乎思想和文學之間的書,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1877- 1962)《流浪者之歌》(蘇念秋譯)。多年以後,我感覺《流浪者之歌》極精闢地詮釋了吳老師的一生。悉達多 (Siddhartha) 在河邊得道,他學會傾聽,傾聽那河流,而吳老師就是一位很好的傾聽者。悉達多在河邊遇到擺渡人,擺渡人跟他講很多話,引導悉達多傾聽流水的聲音。吳英長老師和悉達多一樣,傾聽河流跟他講話,但他必須經過師父的引領,來肯定其傾聽是對的。及至後來,吳老師不僅是一位傾聽者,更是一位擺渡人

我常覺得吳英長老師是灰色的,一種淡淡的沉鬱,一生都在問津,找尋生命的道路。多年以後我始知日本有一種千利休灰,蓋因茶聖千利休有其獨特的審美觀,反對奢華的色彩,讓茶人換掉彩色的衣衫,穿上菸灰染成的灰色衣服,這種簡單樸素的中性灰色被稱爲利休灰。我回想起後來自己灰色的生命基調,不知道是否受到吳英長老師的影響。

吳英長老師曾教我們唱一首歌《小船》:

有一條小小的船

漂泊過東南西北

漂泊過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

盛載了多少夢幻

來來往往無牽絆

春去秋來 時光荏苒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避風的港灣

憧憬已渺 夢兒已殘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停泊的邊岸

在我高中同學王健文 (成大歷史系教授)爲吳老師寫的傳記《通往自己的道路:尋找吳英長》書中,提到二○○四年臺東大學的謝師宴,吳老師也唱了這首歌。一九七四年二十幾歲時的青年教師吳英長喜歡這首歌,二○○四年知天命之年的吳英長教授仍然唱這首歌,三十年間,這首《小船》一直陪伴着吳老師。歌詞裡的流浪與漂泊,是我對吳老師的另一個意象,猶似《流浪者之歌》裡悉達多與河流的對話:我在流浪,師傅,沒有啊!我們就是隨意朝山遊方,我並不要到什麼地方,我只是流浪,我正在朝山遊方。我不知道,我現在和你一樣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現在正在流浪。

教了一學期,一九七四年二月吳英長老師應其政大教育系學長高敬文之請,到屏東師專擔任助教,數學課改由逢甲大學應用數學系畢業的王伯熹老師教。這是國中的最後一個學期,在忙碌的考試生活中,我常常和吳英長老師寫信。

一九七五年我念花蓮中學時,吳英長老師返回母校政大讀教育研究所,這期間我和吳老師一直維持通信,有時吳老師到花蓮,也會約幾個同學和老師見面。一九七七年吳英長老師取得政大教育研究所碩士,開始他在臺東師專的教學生涯,其後與臺灣各地師專相類,臺東師專先改製爲臺東師範學院,再易名爲臺東大學。吳老師到臺東師專教書這一年,我考上東海大學歷史系,開啓我四十餘年的讀史學文之路。

一九九九年我到三峽教育研究院演講,講題是九年一貫社會學習領域課程,吳英長老師因爲在臺東師院初等教育系任教,也來參加新課程講習。那天同場報告的陳木金教授是吳老師任教臺東師專的學生,兩個徒弟包了整個場子,當老師的反而坐在臺下聽。我和陳教授報告前都特別提到吳老師是我們的老師,吳老師開頑笑說:「今天徒弟出馬就可以了,用不到師父。」

二○○六年六月二日晚上,接到廖清雲老師的電話,告知我所敬愛的吳英長老師過世了。廖清雲老師電話裡說,二○○六年六月一日在臺東大學課堂上,吳英長老師因心肌梗塞倒下,送醫不治,就此遠行。

一生以教育爲志業的吳英長老師蒙主寵召了,一時間我的腦子浮掠過生命裡的各種切片。與吳英長老師相處的場景,在心底一幕幕浮現。(本文摘自《秋光喜舍》一書,允晨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