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役華語一哥,還是他

文丨Argoon

年過六十之後,張學友變了,更準確的表達則是,又變了。

他步入六字頭的時間是2021年7月10日。之所以要精確到年月日,是因爲恰好在五十階段的尾巴,在世界停擺的時候,他久違地推出兩首單曲,分別是後來被《中國醫生》收爲片尾曲的《等風雨經過》,以及有線電視及香港開電視2020東京奧運主題曲《堅持的意義》。

《堅持的意義》MV

顯然,這兩首都是契合彼時語境的打氣歌,尤其前者,哪怕唱得依然無可挑剔,但是不求太多詞曲造詣的實現,只求在場。

這也吻合許多從八九十年代過來的香港歌手的公衆形象,即有着對人間疾苦頗爲熱忱的反應。羣星合唱過好些賑災歌曲,諸如1991年華東水災的《滔滔千里心》,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承諾》,都能看到張學友的身影。

再往後,就跟很多必然會消散的動人事物一樣,衆多歌手第一時間羣策羣力的合音也成爲徒增反差的過往。在幾乎各自爲戰的當下,十年前出完專輯《醒着做夢》就鮮少灌錄新歌的張學友,能如此迅速地站出來,實屬難得。

《醒着做夢》MV

難得裡也藏了一種時代情緒的攪和。在停滯與阻隔間,同樣看不清前景的張學友,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練歌,偶爾也會到錄音室錄製。所謂「留到了最後 堅守比退避好」,歌唱作爲某種永恆的座標,對抗並融合着變動的外在。

而情緒經過一輪又一輪的作用,催生出張學友新的表達傾向。

他步入花甲之年的第一首派臺歌,是跟李幸倪合唱的《日出時讓街燈安睡》,一年多後,即世界重新轉動的2023年初,他又因爲喜愛,推出了獨唱版。

《日出時讓街燈安睡》MV

這首歌延續了療愈的意思,一反全民被迫停下的狀態,轉說勞碌衆生在不知不覺的麻痹中,或許可以許給自己一個喘息機會。既然「這生人(這輩子)的燈 開一時足矣」,還是要「牽掛時牽掛 在放下時放下」,畢竟「腳下還有薔薇蝴蝶季節性聚舊 雀鳥唱和一雙雙配偶」。

信佛的張學友人生至此,愈發開悟,也愈發想讓自己的通透,成爲他人的通透。這種底蘊,在去年的《又十年》裡有更確切的提煉。

「一眨眼 又是一個十年」,哪怕對於人生起跌一知半解,但卻已經懂得應變,某些瓜葛糾結會突然迎刃而解,那些讓人懷念的轟轟烈烈已經跟自己無關。

落腳理應是「一生有幾個理想能夠扛得住歲月 還不如好好地過越來越少的明天」,不過我總覺得,「時間它殘酷起來毫無道理可言 我也不忍對你說熱情總會冷卻」,有更多敘述的價值。

他自己提過,歌詞所寫的,正是他過去人生活生生的寫照。而《又十年》整首歌的雲淡風輕,也是他的某種雲淡風輕。

《又十年》MV

那年庾澄慶把人稱歌神的張學友喚作「歌佛」,現在看來,又多了些深遠的意味。

3月29日那天,我去了跨過上海首陽遭遇的「60+」北京首場,在張學友的高強、澎湃與俏皮裡,能很深切地體會到首度演繹這兩首新歌的新一輪巡迴演唱會,完美實現了這些心態、意味在表達上的融匯。

這次最主要的元素是水,再尋常不過,可又特別說些尋常道理。對於出路,經過這幾年體驗,張學友從新歌到演唱會,都頗爲在意,而充滿活力、彈性與可能性的水,是不管前路多麼崎嶇難行,都能行經通過的。六十之後對自我與未來的思考,落腳點就在這裡。

除卻海報設計、舞臺呈現等多方面緊扣「水」,歌單選擇上,《深海》《藍雨》《分手總要在雨天》這些有明顯關聯的,還有《天氣這麼熱》《一千個傷心的理由》《歲月流情》等等藉由汗水、淚水、情感流動而有所延伸的,在整個同樣充滿活力、彈性的歌單裡形成內在邏輯。

頗爲值得一提的是《想劈酒》,一首二十年前的冷門曲目,難得在大型巡迴演唱會中被打撈起來。歌曲所要表達的固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飲飽飲夠」「他朝有憂他朝終可解救」,因而痛快喝酒對應的是「無求無愁」,更是「愛理就理想走要走 不必討好整個地球 錯了自救輸光最多榮休」。

豁達開朗的境界確實很適合當下心境的表述,有着哪怕無路也處處有路的開闊。

這當中也夾雜一些變化。早在1987年末,正式出道兩年多便能在紅館連開六場的張學友,因爲兩起負面新聞,大挫人氣,當中一起關乎梅豔芳生日派對上醉酒胡鬧,並在隨後與媒體交戰,導致年末頒獎禮顆粒無收,次年專輯銷量狂瀉,又有了更多酗酒報道。

差不多二十年後他在《魯豫有約》裡回顧往昔,談及一夜成名與年輕氣盛,引致自我與方向雙重迷失,最終在惡性循環中,放棄事業,並被事業放棄。

那實在是張學友屈指可數的污點。1989年通過《給我親愛的》《只願一生愛一人》重回一線之後,我們得見一代歌神在唱演雙精之餘,做公益,修佛,不斷締造紀錄,提攜後輩,偶像有了真正的人格,也有了長青的意義。

他的一條變化曲線是從嗜酒、酗酒到如今的滴酒不沾,背後是對自己與對人生的自控。所以包辦詞曲的《想劈酒》在2004年,是笑看當年的佐料,牙尖嘴利,但是不再針鋒相對,在2024年,則是變化屢屢塑造人生之後,又屢屢被人生容納,可謂自身修爲的又一次登高。

60+巡迴演唱會北京現場表演《想劈酒》

要是把變動跟更多往事串起來,我們會看到命運安排的神奇。正因方纔嶄露鋒芒就滑落低谷,張學友在酗酒之餘反而接拍不少電影。

最值得一提的,自然是在王家衛的《旺角卡門》裡飾演想威而始終不得的混混小弟烏蠅,並由此獲封金像獎最佳男配角,這是他在1988年得到的唯一一個獎,也是他的唯一一座金像獎表演獎。

再過兩年,纔是《笑傲江湖》裡那個城府極深的歐陽全,替他拿下金馬最佳男配角獎,不過就跟金像一樣,此後無論主配,都止步於提名。

《笑傲江湖》

八九十年代,神仙在樂壇和影壇同時打架,被音樂成績強勢遮蔽的是張學友在表演上的造詣。若說起初摻雜許多懵懂、玩票的屬性,至少從《旺角卡門》開始,他已經宣示了自己貼合現狀所能爆發的潛力。

很長一段時間,他被埋沒在喜劇裡,或者說,不被太嚴肅、太認真地對待。這跟相貌有一定關係,張學友自己就曾自嘲不夠帥氣,儘管並非如此,但放在四大天王裡,他確實沒有辦法跟其他三位那樣,可以遊刃於偶像片裡積攢人氣。

《旺角卡門》

比他小兩個月的劉德華力臻完美,哪怕是演反派、老者,也還是留有偶像附帶的青春價值,或許直至《紅毯先生》,纔是他試圖熄滅這些固定標籤的大動作。只是回彈的概率很大,畢竟劉德華之所以是劉德華,意味着連皮帶肉地撕扯自己,難度奇高,收效太少。

郭富城差不多要到四十歲,才通過《柔道龍虎榜》《三岔口》《父子》打通表演上的任督二脈,割除偶像捆綁的膚淺和受限,自此頹唐與慘痛手到擒來,甚或融入骨髓,今年在《臨時結案》扮醜,在《來自汪星的你》裡扮狗,越走越遠,也越自在。

黎明在上世紀末,通過《甜蜜蜜》《玻璃之城》爲青春添加與時代呼應的傷懷維度後,慢慢以反叛姿態、疏淡距離隔斷所謂大衆期待與媒體塑造,終結俊美臉龐掛靠的所謂青春,成了最清醒自知也最閒雲野鶴的代表。

即便比起斬釘截鐵的黎明,年紀最大的張學友,「青春期」還是最短。他自帶的某種「衰氣」,有特定的喜劇效果,也適合放在奸人做配的處境,但從《旺角卡門》到《東邪西毒》,王家衛提前畫出他遊離於精緻人工佈景外的悲情着落,更爲四十歲後,他由許鞍華的《男人四十》所凸顯的熟男魅力開路。

《男人四十》

他的脆弱、敏感、自負、自卑、儒雅、霸氣、溫煦、堅毅,被《江湖》《如果·愛》《月滿軒尼詩》等等電影甘之如飴地提取。我們一邊看着張學友在鏡頭中定格獨特魅力,一邊看他在影壇無心戀戰,反倒是場次、人次屢破紀錄的演唱事業,不斷催熟這種甘醇。

命運變數跟個人抉擇交相作用,鑄就張學友的當下,輝煌與迷惘,滯重與輕盈,就這樣如夢似幻地交錯。

《月滿軒尼詩》

又要提及收錄《想劈酒》的首張創作專輯《Life Is Like A Dream》。所謂「人生如夢」,十年後會被煞有介事地凝聚成迄今最末一張專輯《醒着做夢》,意境裡多出幾分清醒與主動,再過十年到今時今日,唱夠108場再到北京續上,他更多的謙遜跟鬆弛裡,有着抉擇比重加大後對人生更大的理解與反向掌控。

於是演唱會可以圍繞「60+」的主題,捨棄許多大熱歌曲的再度翻炒,於是哪怕已經排到171場(已完成114場),也不再刻意衝擊上回97座城市233場的紀錄。看他在表演上的拿捏,尤其是融合管絃樂、芭蕾、AI等新舊元素,就能感受到純粹的快意和愉悅。

60+巡迴演唱會北京現場

若說明星身份、江湖地位意味着表達有限,喜聞樂見的自然是天生缺乏某些安全感的他,找到了更大的或真正的安全感,以及表達空間。

那天劈完一字馬之後,他說,這個動作,四十歲可以做,五十歲可以做,六十歲也可以做。

他又說,「不要看我這樣子,我還是很有才華的。」

而我們會明白,身爲「不老傳說」,「不老」的點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