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關於雞的回憶

或者,因爲當時對生命一無所知,所以才能夠這麼坦然直視它而不知懼怕或哀傷。我將這些往事仔細想了想,覺得和這雞有共同的苦難輪迴。而且,都已經這麼躺在廚房裡了,也只能繼續咬着牙下鍋去了。

某日逛超市,看見整隻的烏骨雞俐落裹在保鮮膜裡,圓滾滾,不見頭也不見爪,一絲血也沒有,無涉生死,便買了一隻回來燉湯。誰知煩惱就來了。

像我這麼連摸也不摸,不知肥瘠就買下,母親若知道了一定要嘮叨的。但我實在怕傳統市場裡的肉攤雞鴨光溜溜癱着長脖子眼睛半閉,有的吊在鉤子上,有的癱在案上;豬肉雖看不出形體來,但積膩了多年的肥油腥味非常濃烈,生黏而惱人。這些景象總讓我對「橫陳」一詞產生可怖的聯想。

這雞買回來之後,拆開繃得太緊的保鮮膜,就復原爲一隻癱軟的家禽,有雞冠雞爪,在水龍頭底下衝水時,灰濛的眼睛還會張開來──這死亡過於完整明確,一點疏離異化也無,我一邊洗它一邊發慌,竟然向這雞道歉了。軟啪啪的脖子轉過來扭過去,垂在我手背上,我驚駭地留它在砧板,跑進浴室去洗手。

從前不會想這麼多的,不知怎的現在連一隻雞都沒辦法面對了。

父母家裡過年照例都是要有雞有魚的。近年當然都直接買現成的油雞裝盤應付過去,應景意味居多,我們不大吃它。可是從前就複雜多了,也不知是哪來的大肥雞,整隻醃過之後還掛着風乾。那雞極肥,金黃雞油便啪嗒啪嗒滴下來,母親在底下放一隻小鍋去接油。這風雞和其他的臘肉香腸掛在一起,白天在院子裡的曬衣竿上,夜裡就整竿挪進屋裡來,掛在廚房外的走道上。成串成串的肉在冬天的幹寒裡搖搖蕩蕩,後來我學到酒池肉林成語時,直覺那是冬天的景象。

走道的另一邊是我的房間,那雞油夜裡也還滴着,隔着薄牆,聽得很清楚。我當時年紀雖小卻時常失眠,躺在牀上聽那油久久滴落一次,感到很安心,因爲是在暖和的屋裡,因爲屋子瀰漫臘肉香腸的嗆酸味,因爲這是豐盛肥腴的好日子,像棉襖皺摺,又暖又滿繃着。

外婆家也養過幾只公雞母雞,白天放任在後院子亂走,晚上關進鐵籠裡。牠們啄食動作神經質,不高興時也會追逐人,大家都怕這些雞。到了要宰的日子,外婆綁了一隻公雞,扎住翅膀和腿放在後院,一旁擺着菜刀和盛血用臉盆,始終下不了手。她問大家誰敢殺雞舅舅阿姨都百般推託,跑了。我忘了後來是誰下的手,我蹲在一旁,又害怕又着迷地看着那雞掙扎發抖,深紅的血從喉嚨奔流出來,很快就死了。很快。非常快。

當時雖怕,但這害怕摻了好奇,所以我看得下去。我幼時也養過小雞,不是當成家禽,反而有點像是小孩寒假作業,但是那一窩黃毛小雞才養沒多久就不幸被寒流凍死了。父親扔掉它們的時候,我其實不太難過。

或者,因爲當時對生命一無所知,所以才能夠這麼坦然直視它而不知懼怕或哀傷。

我將這些往事仔細想了想,覺得和這雞有共同的苦難輪迴。而且,都已經這麼躺在廚房裡了,也只能繼續咬着牙下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