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宴

散文

盛夏近晚,重回昔日就讀高中的城市,幾次的都更計劃已將市區變得面目全非,眼前的街道完全認不得了。穿過正要開始營業的夜市,來自四方的攤販漸漸聚攏,燈光盞盞燃起,各種聲音涌出,像是舞臺上戲之前的暖場。

找到附近一家餐廳,那是高中同學會的會場。很多過去早已謝幕的,今晚又要開箱上戲,塵封已久的記憶片斷,像遠處的霓虹燈,明明滅滅,都已經過去幾十年的,今晚還要讓它們重新登場嗎?站在餐廳門口,我有點遲疑了。

還不容細想,一隻大手已搭上我的肩膀,那是阿國。他還是爽朗地笑着,厚實的胸膛依舊,而背上那道深深的刀痕應該也還在吧?高中的阿國和我總是把大盤帽折得又翹又高,我們都不愛讀書,放學後無所事事,騎着腳踏車在市區到處逡巡。十七歲的少年總覺得胸中有一座小火山隨時要爆發,就像踩着風火輪,盛氣凌人的哪吒三太子。

有一晚,我們百無聊賴逛了好久,後來把腳踏車隨意一擺,就在路邊小店吃起了消夜。阿國點了啤酒,便悶不吭聲喝了起來。他滿臉通紅,汗水滲透了大半部的卡其色軍訓上衣,冰涼的酒液不但沒能澆熄他胸中的那座火山,反而推高了蓄勢爆發的烈漿。啤酒一瓶接着一瓶,火山愈燒愈旺,夜更深了,店裡的人聲也愈發嘈雜。

喝着喝着,阿國突然往桌子一拍,要隔壁的那桌放低音量。怎料話剛說完,一位酒客已拿起了原本放在腳邊的撞球桿袋,右手往袋裡一抽,竟是一把一尺半長的武士刀。亮晃晃的刀鋒讓我們胸中沉鬱的火氣頓時降了溫,當下我順手掄起板凳,就往對方扔了過去;阿國則擡起面前的小圓桌,連同桌上的酒菜,奮力一掀,用桌子擋了對方的去路。混亂之際,阿國推着我直往外跑,怎料還未出店門,武士刀已劃過阿國的背脊。

顧不得直淌的鮮血,黑夜中我們拔足狂奔,兩個高中生後面緊跟着喊打的酒客、刀客,一隊人馬在夜市重重的攤販中穿梭呼嘯而過,沿途撞倒了不少路旁招牌、瓦斯桶,路人紛紛驚駭走避。阿國和我就這樣死命一直跑一直跑,眼前的大馬路亮起了紅燈,我們還是一逕往車陣衝了過去,一時汽車、機車喇叭聲大作,撞死總比砍死好!我們依然一路拔腿狂奔。

阿國赤紅的臉沁着汗珠,想必今晚還是喝多了。他的眼睛早已瞇成一條線,有點浮腫的眼袋,不見當年的桀傲,圓厚的雙頰晃動着,倒像是一尊笑看人世的彌勒佛。來來來,莫管那背上的舊痕了,阿國,我們再幹了這一杯吧!

同學們相互敬着酒,鬧熱的氣氛,讓滿屋子的溫度提高了不少。我覺得有點悶,起身走到餐廳的中庭花園透透氣。我想起這餐廳的所在,原是長滿蔓草的一塊空地,旁邊有條小水溝。水溝如今應早已被填平了,但是卻有水聲依舊,這聲音來自餐廳中庭的人造水池。池邊假山妝點許多雅緻的花草,對照過去的荒蕪,這一新一舊,一假一真,讓我委實有點困惑了。

擡頭仰望中庭上方的滿天星斗,我的困惑更深了。幾十年來的新舊更迭,這島上的子民前仆後繼,而這築夢之旅一路走來,究竟是假還是真呢?

很多年前,也是在同樣的星空下,我開啓了與這島國政治的對話。冷冽的寒風裡,公園旁的國小操場有着黑壓壓的人羣,那是美麗島事件次年的冬天。政治大審後的第一場選舉,反對派人士全省串聯,各地造勢。我不經意地隨着人流走進了政見會的會場,怎料臺上演說者的言論一下子就給了我前所未有的震撼,啓發了我對這土地的全新看法。從此下課後,我就揹著書包,追逐反對派人士每一場政見會。戒嚴年代,幾百人擠在一塊暫時可被執政者見容的小空地上,爲了就是呼吸這短暫的自由空氣。環顧四周的人潮,我們彼此雖互不相識,卻有着共同的心跳,只因臺上高亢的言論,指揮着我們同喜同悲。縱然寒風刺骨,每晚政見會上,卻有滿場沸騰的悲憤與激情。當時我真心相信,只要勇敢站出來,政治的黑夜終將破曉,這人民的力量,一定能讓歷史翻過新頁。

後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戒嚴時代如預期走到了盡頭,政黨也輪替了幾次,但是老百性的日子好像也沒變得更好。無論政黨怎麼換,掌權者的政治套路、貪腐或無能並沒什麼兩樣。所謂民主只是迷人的幻術,曾經有着救國救民熱血的幾代人終究是白忙一場,當年那位在冷風中仰望宏偉政治遠景的少年,如今想來也是青春夢一場。

唉!政治這種感傷又惹人厭的事就別提了,此時一個高瘦的身影從餐廳門口閃了進來,多年不見,小吳這老文青果然已修練成一副仙風道骨。高中的小吳手中總揣着詩集,濟慈、拜倫、泰戈爾、余光中、楊牧等人都是他神交的對象,小吳只要一時興起,就會搖頭晃腦吟哦幾段詩句。

有一天,小吳很鄭重地告訴大家,他愛上補習班坐在隔壁排的那位小綠綠,接着就順口唸起了余光中的情詩:「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蟬聲沉落,蛙聲升起/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每朵蓮都像你/尤其隔着黃昏,隔着這樣的細雨。」

市區附近沒有蓮花池,公園倒有可以泛舟的人工湖。小吳寫了一封文情洋溢的情書給了小綠綠,約她在船家旁的大榕樹下見面,然後一起去泛舟。秋意微濃的下午,陽光從榕樹葉縫隙間溫柔地透出,真可惜沒有雨,不過小吳還是默唸余光中的那首詩,想像小綠綠將從金色的暖陽中走出來。

「我破碎的心,如榕樹下瀉滿一地的流光幻影」小吳事後寫下如是詩句,因爲小綠綠沒有來,教官倒是來了,口袋裡還放着那封情書。接下來的情節就成了往後兩年同學們調侃小吳的談資,小吳被罰週末到學校掃地一個月,小綠綠可能因爲驚嚇過度,離開了補習班,從此人間蒸發,「等你,在雨中」則成爲同學們不時拿來逍遣小吳的問候語。

青春如一場豐盛的筵席,美好的記憶也像眼前的佳餚,氣氛愈來愈熱,同學間杯觥交錯,笑語不斷。看着這些場景,突然耳邊一切都靜默了,自己霎時竟成了一個抽身而出的旁觀者。我心中有點黯然,肅穆環顧了四周,眼前的這羣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少年的你們,但彼此分離好久了,又對現在的你們感覺好陌生。走出校門幾十年,過着各自的人生,你們曾經有的甘苦我不懂,正如你們也不懂我的。如今都已到了生命的深秋,相信你們也都與我一樣,走過某段只能獨自咀嚼,難以言說的艱苦路。

無論是那些可以承受或不能承受的,我們都已經紮紮實實過來了,「同學,你們一切都好嗎?」一句整晚我想問卻未問的心底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