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票房低迷的《尋漢記》和久違的平民喜劇
製圖:李潔
《尋漢記》上映一週,票房不到300萬元,成績慘淡,幾乎淪爲五一檔期的炮灰。
沒有流量主演,沒有俊男靚女,不撒糖,普通青年男女奔着結婚目的談戀愛,這過於不時髦。男主角王子川是多年活躍於話劇舞臺的怪才導演/演員,也不是時髦人。至於導演唐大年,更是不時髦,江湖上早已沒有了他的傳說。要怎樣介紹唐大年呢?他的高光時刻是作爲張暖忻導演《北京,你早》的編劇,那是1990年。他的羣衆基礎最好的那會兒,是導演了陶虹主演的電視劇《動什麼,別動感情》,那是2005年。15年前、30年前的月亮,是不是再難照進當代觀衆的心頭?
《尋漢記》的時間背景設置在非婚生子女還不能完全享受如今的平等權利的年代,所以影片的敘事有一個嚴肅的內核:像女主角王招這樣的“單身孕婦”面對隱性歧視的大環境,怎麼辦?電影最初的名字更直觀,也更浸透荒誕無奈的黑色幽默感,叫《生不由己》。
王招離婚了,因爲她單方面餘情未了,因爲要在長輩面前演戲,因爲各種混亂的原因,她和前夫維持着不清不楚、不倫不類的關係,結果搞出個孩子。她35歲,高齡懷胎,想要孩子,但前夫知情後劃清界限,逃得飛快,她要是把孩子生下來,未來要遭遇上不了戶口、上不了學……這沒完沒了的地雷陣,於是,三十六計,“尋漢”爲上。
撇開“懷孕”這個大麻煩,《尋漢記》的王招和《動什麼,別動感情》的女主角賀佳期挺像的,年紀不小,職場遇挫,情場翻車,誤打誤撞開始一場姐弟戀。當年賀佳期遇到的男孩廖宇,是個好看得不得了的小夥子,從小被媽媽和姑娘們寵得春風得意。王招因爲玩遊戲搭上的杜微,第一次見面時開着摩的出現,頭髮蓬亂、鬍子拉碴,像個獼猴桃。隔了15年,跟美貌無緣的大齡姐姐的戀愛對象,從天仙弟弟降維成潦倒摩的哥,《尋漢記》更直面慘淡的生活、更接地氣嗎?
恰恰相反。帶着《北京你早》和《動什麼,別動感情》的美好回憶走進《尋漢記》的放映廳,開場基本是失望的。唐大年所擅長的對形形色色普通人的精神狀態的研究和描摹,在《尋漢記》的序章裡被誇張的臉譜取代了。王招是討好型人格的受氣包,職場同事抱團霸凌她,對她呼來喝去,唯一一個不把她當使喚丫頭的同事,對她圖謀不軌;前夫是人渣中的戰鬥機,對她冷熱暴力齊上;母親改嫁後生了兒子,把女兒當作“扶弟嬤”工具人;弟弟吃拿揩要,把同母異父的姐姐當提款機……因爲演員們簡單粗暴想當然的表演,電影的開場鋪開了一幅“惡的漫畫”,在唐大年過往編劇或導演作品中,那種市井渾濁卻充滿生命感的氣息,沒了。
回顧《北京,你早》,它製造的珍貴體驗在於,導演和編劇用善感的心靈和很成熟的創作能力,揭開普通人性含混、曖昧又豐富的光譜。售票員姑娘在物慾和情慾的世界裡隨波逐流,她見異思遷,心猿意馬,但她終究是個憨厚的傻姑娘。公交車司機因爲敏感而格外遭着不公平造成的痛苦,可他懦弱又沒有行動力,只能周而復始地受着生活擺佈。有薄情的人也有被辜負的人,有得利的人也有被犧牲的人,有春風得意也有馬失前蹄,沒有誰的性情和他/她的生活黑白分明,每個人爲着私人的立場,他們的意志和行動總有不同程度的合理性,就是這許許多多非善非惡的普通人,網織出無限豐富的生活。平民悲喜劇的靈魂,不是控訴或批判,而是包容,是在平庸世相中歷練出溫柔。
這種生動的生活流,需要編劇、導演和演員達成鐵三角的默契,《尋漢記》的遺憾大致就在於,它的生硬彆扭的開頭讓人覺得,那些帶着彈性和說服力的人性展現,那些如呼吸般鬆弛的表演,現在已經太罕見了。直到扮演姥爺的李保田和男主角王子川頻繁出現在銀幕上,一種活泛的氣息才注入電影。
電影院裡零星觀衆齊聲爆笑的場景是什麼樣的?是姥爺佝着背,揹着手,用破釜沉舟的口氣說出:“就這麼決定了,我們得找個冤大頭。”讓人物誠實地流露合理的自私,這是喜劇降臨的時刻。就像在《動什麼,別動感情》裡,蔫兒壞的姥爺教育佳期: “你得留一手,別動感情,要動就動一點點,這樣不容易受傷害。”還有經典的《我愛我家》,老幹部傅明聽說兒子志國精神出軌、情書外泄成把柄時,怎麼教訓兒子的:“成天一起開會,寫什麼信。文字的東西怎麼能落外人手裡?”
李保田的表演讓人看到市井歷練的狡黠和時光沉澱的厚道和諧地交織在一個老人身上,王子川的表演,貢獻了難能可貴的留白和餘味。“炸裂”這種定語,形容的是極其糟糕而非優質的表演。既不屑於寫人物小傳,也懶得在片場排練的王子川,在鏡頭前輸出了高度準確又適度陌生化的表演,表演和寫作、拍攝一樣,本質是一種修辭,只是演員用到的媒材是自己的身體,電影裡的“生活化”,其實是一種要求更高的、嚴密組織而不留痕跡的“有技巧的構建”。杜微邋里邋遢地開着摩的去麥當勞見王招,看她開着寶馬來,回家就在遊戲裡提了“離婚申請”,王招電話追問怎麼回事,他開着免提,坐在陽光裡閒閒地給豬蹄拔碎毛,答非所問地應着姑娘接二連三的“怎麼回事”。在這個情境裡,這個男人說着不是真正要說的話,做着不是真正想做的事,話說半句,弦外有音,他彷彿對自己的尷尬和痛苦隔岸觀火,又似乎演員在誘導觀衆去補白角色翻滾的心緒。就像拉辛在《拉奧孔》裡總結的:製造高潮的時候,要停在高潮到來前,要讓看的人在想象中抵達情感最飽滿的時刻。
總是餘味定高下。《尋漢記》低開高走之後,最終虧欠在“餘味”的消失。兩個毛病挺多的人走到一起,是因爲他們互相吸引,愛情並不能讓他們變得完美,愛情更沒本事把普通生活變成完美世界,到此爲止就挺好。但《尋漢記》的編劇不肯,非得言之鑿鑿“倒黴女孩遇到了踏着祥雲的蓋世英雄”,他成了她中到的六合彩,以此幹翻生活大魔王。
話說得太滿,戲做得太實,於是就成了喜劇的憂傷。記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