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讀易，山澤通氣
凌晨三點了，已經是新年。剛聽到臥室有響動，趕緊跑過去看，原來不是娃蹬被子，而是在夢中咯咯的笑了。我想這是最好的第一聲新年祝福了吧。
跨年夜竟然是在易經講稿整理中度過的。是在整理講稿的開頭，談及八卦的部分。只是這篇整理幾乎是全新的創作，因爲當時的講解主要是爲了方便聽衆，要爲六十四卦的展開奠定一個知識性的基礎，而現在整理的時候卻不禁展開思考，順着當時講的一些意思深入下去了。
這篇初稿是欽在據錄音整理、劉雅審校，我再改寫的。做了一半，意思相對完整。先發出來，分享給寓諸無竟的朋友們，算是新年禮物，給大家拜年吧！謝謝朋友們一直以來的同行共學，祝大家時乘六龍，新春大吉！
天地定位，山澤通氣：《易經感通》講稿
柯小剛（無竟寓）
開始讀書之前，我們先靜坐一會兒。《易》曰：“易無思也，無爲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繫辭上》），可見讀《易》是要有感通的。每次課前的片刻靜坐雖然做不到古人“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的從容，但也可以聊勝於無，算是一種感通工夫的習練吧。
靜坐的道理啊，跟今天要讀的“天地定位，山澤通氣”（《說卦傳》）是很相通的。爲什麼坐的時候要端正呢？因爲“天地定位”，就是身體的上上下下都在它應該呆的位置。但是端正呢，又不是緊張，不是裝樣子，正如“天地定位”不可固化爲否卦的上下不通，而應該走向泰卦的天地氣交。端正而緊張就是否卦，此時上下否隔、氣血不暢，表面的端正裡面其實氣機紊亂，並沒有做到真正的端正。只有端正而放鬆才能“天地定位”而“山澤通氣”。
端正則“天地定位”，放鬆則“山澤通氣”。其實，全體《易經》都是這個道理。每一個卦我們去讀的時候，首先都會去關注它的“位”：哪一個卦在前，哪一個卦在後；哪一個爻在初位，哪一個爻在二、三、四、五、上位，是在陰位還是陽位（初三五爲陽位，二四上爲陰位），居中還是不居中等等，這些都是“位”的問題。然後，我們還要去關心“通氣”的問題，就是一卦與另一卦的關係、一卦之中上體與下體的關係、一爻與另一爻的關係、初與四、二與五、三與上的關係等等，都是“通氣”的問題。其實，書法也是這樣啊。我在書法網課中不是也講過嗎，書法無非是一個“定位”一個“通氣”對不對？“定位”就是結字、章法，“通氣”就是點畫與點畫、字與字、行與行之間的貫氣。易理、靜坐、書法，其道一以貫之。
“天地定位”之“定”與“山澤通氣”之“通”，其實也是一以貫之的。天位定乎上，所以天氣上行；地位定乎下，所以地氣下降。這就像亞里士多德《物理學》裡講元素之位（topos）。火的topos在上，所以火性上炎；水的topos在下，所以水性潤下。位（topos）不是固化的現成狀態，而是本性的趨向。《易經》之“位”無往不與“時”關聯，所以從來不是現成所是，而是將來所向。此理正如靜坐之靜，似靜而實動，寂然而感通。
學《周易》六十四卦得從八卦開始，我們先來大致瞭解一下八卦。八卦都是由陰爻陽爻畫出來的。陽爻是奇數的一根長橫，畫成一段實線，有充實陽剛之象；陰爻是偶數的兩根短橫，畫成中空的虛線，有虛懷能受之象。三個陰爻是坤卦☷，三個陽爻是乾卦☰。乾坤相交，則衍生六子：長男震卦☳，長女巽卦☴，中男坎卦☵，中女離卦☲，少男艮卦☶，少女兌卦☱。這個衍生的過程是怎樣的呢？《說卦傳》雲：
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謂之長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謂之長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謂之中男。離再索而得女，故謂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謂之少男。兌三索而得女，故謂之少女。
震卦之生，是坤向乾索要一個陽爻的結果。因爲是第一次要，所以要來的陽爻處在最下面也就是初位（爻序自下而上）。而且，陽來主事，所以得到的震卦是陽卦，這便是長男卦震☳；相反，乾向坤索要第一個陰，來居初位而主事，則生長女巽卦☴。然後，等到坤向乾第二次索陽，則陽來居中位而主事，是生中男坎卦☵；乾第二次索陰於坤，則陰來居中主事而生中女離卦☲。最後，坤第三次索陽於乾，則陽來居上主事而生少男艮卦☶；乾第三次索陰於坤，則陰來居上主事而生少女兌卦☱。這便是“乾坤生六子”，加在一起就是一家八口人，形成八卦大家庭。八卦兩兩相錯，便形成六十四卦。所以，《易經》六十四卦都是乾坤父母所生。如果說諸卦即萬物之象，也可以說萬物都是乾坤父母所生。
與《舊約》的上帝造物相比，《易經》的乾坤生物是一種孕育教化的宇宙觀。上帝造物意味着對萬物的宰制權力，而生育則自然包含了對所生子女的化育教養。《舊約·約伯記》重申了造物者對被造物的絕對主宰，《易經大象傳》則諄諄教導了每一個卦或事態情勢可以給人什麼教益，教人如何自處。讀宗教文本只是爲了建立和強化信仰，讀《易》則是爲了教育和自我教育、感通萬物和盡心知性知天[ 《孟子·盡心上》：“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關於這個意思，我曾寫過一篇文章，這裡就不多講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一看。[ 此文最初是在“第十七屆全國教育學基本理論年會”上的發言（長沙，2019年），後發表於《教育研究》2020年第4期。] 我們現在做的這些《易經》日課，就是出於這種教育思想的努力。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生男生女的問題。在“八卦家庭”裡，總是爸爸想生女兒，媽媽想生兒子。所謂“陽卦多陰，陰卦多陽”（《繫辭下》），震、坎、艮都是兩陰一陽，因爲他們是以坤爲基礎，索陽來主事的卦，所以都是“男孩”；相反，巽、離、兌則是乾卦的底子，索陰來主事的卦，所以都是“女孩”。這也是一種陰陽交錯。傳統民俗“重男輕女”的弊端，在《易經》這裡不但找不到根據，反而會遭遇批判。
乾坤所生六子中，還可以觀察一下氣化狀態的區別。長男震雷和長女巽風都是氣化而未形之物，主要在天上；中男坎水和中女離火則是氣化和有形之間的狀態，在天地之間；少男艮山和少女兌澤則是成形之物，主要在地上。所謂“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繫辭傳上》），大體如此。不過，陰卦陽卦的氣化狀態並不是在少長同級之間直接對應的，而是有一個錯位：少女兌澤對應中男坎水，中女離火對應長男震雷。長女巽風的氣化屬性最強，少男艮山的成形程度最固。這意味着：在乾坤所生六子中，三陰卦的氣化程度反而總是強於同級別陽卦的，即巽風vs震雷、離火vs坎水、兌澤vs艮山，都是陰卦更偏氣化狀態而近天，陽卦更成形而屬地。也就是說，女兒更近父親，兒子更近母親。這也從側面印證了“陽卦多陰、陰卦多陽”之義和乾索生女而坤索生男的道理。《文言傳》雲：“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亦可相參。
瞭解八卦最好的入門是讀《說卦傳》。不過，由於我們的日課時間有限，只能掛一漏萬，選讀部分章句。《說卦傳》是孔子爲《易經》作的“十翼”即十篇易理髮明文章中的一篇。“十翼”即使不是孔子親手寫作，也應該是後學記述他的主要易學思想。古人對於“何謂作者”的理解是非常寬泛的，也更加深刻和嚴格——本質意義上的深刻和嚴格，而不是現代實證主義追求的事實準確和現代學術產業的署名規範。
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錯，數往者順，知來者逆。
這是《說卦傳》的第三章，具體談及八卦的第一句論述。八卦是《易經》六十四卦的基礎。事實上你看整個《易經》和《易傳》，根本就沒有“六十四卦”這個詞。六十四卦只是“八卦相錯”的結果。
任何兩個卦都可以相錯，所以有八八六十四卦。但最基本的相錯方式則是八卦中兩兩相對的“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天地定位”其實涉及天地否卦I和地天泰卦H，剛纔講靜坐的時候已經說到了。“山澤通氣”呢，涉及一個澤山鹹卦，一個山澤損卦。“雷風相薄”則有雷風恆卦和風雷益卦。“水火不相射”則相關於水火既濟、火水未濟。如此，則從八卦的兩兩相對關係中衍生出否、泰、鹹、損、恆、益、既濟、未濟等八個卦。再加上八純卦，即自身相疊而成的六畫卦乾、坤、震、巽、坎、離、艮、兌等，一共十六個卦，構成了六十四卦的綱領骨架。《說卦》的開篇，實際上就是勾出了這個綱領骨架。
六十四卦分上經三十卦，首乾坤，舊說以天道爲主；下經三十四卦，首鹹恆，舊說以人事爲義。上經從天地出發，到中間偏上一點的地方，即第十一和十二卦的位置，出現了地天泰和天地否這兩個相關於“天地定位”的卦。如果比作人身，中間偏上一點是什麼位置？是人的心臟對不對？下經也很耐人尋味，從“山澤通氣”出來的鹹卦和“雷風相薄”出來的恆卦出發，又是到中間偏上的第十一和十二卦位置，出現了損卦和益卦，而這兩個卦分別是鹹、恆的顛倒。
由此可見，泰否所示天地相交與否的狀態，是天地萬物之化的關鍵。就下經的人事而言呢，則是以損益爲樞紐。家國禮樂在損益，個人修身亦在損益。“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論語·爲政》）。老子云：“爲學日益，爲道日損”（《道德經》第四十八章）。儒道之論，何損何益或有不同，而經權於損益則殊途同歸。
至於“水火不相射”呢，就是到六十四卦的最後，形成既濟和未濟兩卦。“不相射”之“射”音yì，厭也。“不相射”就是不相厭離。《詩》雲“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大雅·抑》），言人神感通、不相厭離；又如九月律名“無射”，《漢書·律曆志》雲：“無射，言陽氣上升，陰氣收藏，終而復始，無厭已也”，是亦以“無射”爲“無厭”也。訴諸日常經驗亦可知，水火雖不相容而能相資爲用、不相厭離，且以其相資而使人類得以維持日常生活。反之，水無火則氾濫，火無水則成災。此理可遠取諸物而知，亦可近取諸身而識。如心腎坎離相交則陰平陽秘、身體健康；陰虛火旺、陽虛溼重則陰陽失衡、身體疾病。這都是“水火不相射”的表現。徵諸《易經》則上下經結尾都是水火，可見其總揆天道人事的意義。區別只在於，上經結尾的水火是純卦的坎離，尚未交錯爲既濟未濟。水火不交時，只是天地氣化的元素。水火既相爲用，則人類開始柴米油鹽的生活。在人類家庭的廚房，最基本的兩個東西就是水和火。即使是野外生存，有水喝，有篝火燒烤食物，生命延續就有希望。
《序卦傳》曾敘述六十四卦相互銜接的道理，我們如果去讀的話會發現，絕大多數的卦都說“受之以某卦”，如“授之以泰”“受之以否”之類，但只有三個卦沒有講到“受之以某卦”：一個是乾，一個是坤，一個是鹹。乾、坤是萬物父母、諸卦之源，自然不是“受”之於他卦的結果。但鹹卦爲什麼也不是“受之”而得呢？這也許是因爲，鹹卦之義即感通，而感通是乾坤生諸卦的方式。所謂“受之以某卦”即某卦受之於乾坤、生於乾坤之交錯，而乾坤之所以能生正在於陰陽之能相感通。
《易》雲：“乾坤其易之門邪”（《繫辭下》），言諸卦皆自乾坤出；又曰“乾坤其易之縕邪”（《繫辭上》），即雲諸卦生於乾坤之氤氳、陰陽之交感。“天地定位”是乾坤生萬物的基礎，而“山澤通氣”則是乾坤所以能生萬物的條件。乾坤是怎樣生出諸卦和萬物的呢？是通過鹹，通過感，通過陰陽二氣之相感而生。所以《周易》上經始乾坤，下經始鹹，且《序卦》惟此三卦不雲“受”。實際上或許可以說，乾坤鹹不是所受之卦，而是授卦之卦。
也許這便是爲什麼《說卦傳》言“天地定位”之後，並不是按照長幼之序從“雷風相薄”開始論述的原因。爲什麼“山澤通氣”被提到前面，然後才說“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要明白其原因，看一看爲什麼《周易》下經始於鹹卦，以及爲什麼《序卦傳》只以乾坤鹹三卦爲不受之卦就可以了。《易》下始鹹，並不只是舊說以爲人倫之始的考慮，而且是天人一貫的共同法則、基本原理使然。《繫辭傳上》首章關於八卦的論述方式，也凸顯了“山澤通氣”之感通對於天人相貫的意義：
剛柔相摩，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
這裡的“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說的是震、巽，可對應於《說卦傳》的“雷風相薄”；“日月運行，一寒一暑”是講坎（月）離（日），對應“水火不相射”；以此類推，接下來就該說到艮山、兌澤了，然而《繫辭傳》到這裡既沒有點明艮兌，也沒有說到說到其自然取象的山澤，而是向上說到乾坤，向下說到男女：“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這是怎麼回事？這是通過“山澤通氣”的鹹卦感通之義，直接貫通天人，把山峰肉身化爲男人，把湖澤身體化爲女人了。而且，無論山澤還是男女的取象，都在此上溯於其乾坤的本原，並由此引出《易傳》中幾乎是最重要和最根本的論斷之一：“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由此可見，“山澤通氣”之於“天地定位”，有着根本的樞紐意義。如果可以借用莊子用語的話，甚至可以說，“通氣”是“定位”的“道樞”。
就人事而言呢，“山澤通氣”的無心相感是一切家庭倫理生活和政治生活的發端，所以鹹卦被安排在《周易》下經的開頭。這個“山澤通氣”的良性狀態一定是“山上有澤”或“男下女”的，因爲只有艮山託舉而澤水潤下，少男降低姿態去求少女，才能使山澤之間形成鹹卦感通的關係，否則就是“山下有澤”而使卑者愈卑、高者益高的損卦格局。其實，在否泰二卦中也已經可以看到，爸爸如果耀武揚威地騎在媽媽頭上，那這個狀態是很糟糕的，是否卦。只有乾卦主動跑到坤卦下面去，才能帶來“天地交泰”的局面。天地氣化如此，人類家庭和國家亦如此。一個幸福的家庭肯定不會是“大男子主義”的文化，而是丈夫能體貼妻子、愛護孩子的氛圍；一個正義的國家肯定不會是政府壓迫人民的暴力結構，而是“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尚書·泰誓中》） 的理性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