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青年毛澤東怎樣讀書

陳晉,1958年10月生,四川簡陽人。研究生學歷,碩士學位,研究員。曾任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院務委員。1982年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後分配到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1986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獲文學碩士學位。1986年分配到原中共中央書記處研究室,1987年調中央文獻研究室工作,歷任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第一編研部副主任、主任。主編《黨的文獻》與《文獻與研究》雜誌,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室務委員。20世紀80年代主要從事文藝評論和文藝理論研究,90年代主要從事毛澤東等中共領袖人物研究,併爲許多電視紀錄片撰稿。著有《當代中國的現代主義》《毛澤東的文化性格》、《文人毛澤東》《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大時代的脈絡與記憶》、《讀毛澤東札記》等,電視、電影文獻片作品有:《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新中國》《使命》《大國崛起》《偉大的歷程》等。

一、“讀書要爲天下奇”

出身農家的毛澤東,在韶山發矇之初,和其他農家孩子沒有兩樣,不過是略識之無,爲謀生之備。他當時的讀物,無非是私塾必教的《三字經》、《幼學瓊林》等蒙學讀本,《論語》、《孟子》、《詩經》等經學典籍,以及《左傳》、《綱鑑易知錄》等史傳著述。在韶山紀念館,還陳列着他當時讀過的《論語》、《詩經》,封皮上有他小時候的親筆簽名。這是他一生留下的最早閱讀痕跡。此外,毛澤東也像其他青少年一樣,喜歡讀《水滸傳》、《精忠傳》、《西遊記》等傳奇小說。這類讀物,屬於中國傳統文化在民間的普及和延伸。

1913年求學時期的毛澤東是學校中的佼佼者

關於私塾時期的閱讀感受,毛澤東在晚年多次談起,說是“讀過孔夫子,五經四書,讀了六年。背得,可是不懂。那時很相信孔夫子”。

父親毛順生,是一個典型的走上水的農民,一心想的是把毛澤東培養成種田的好把式,最好像自己一樣,兼做一些米穀生意;識些字,有糾紛能講出道理;會用算盤,做生意時不至於吃虧。這種安排,使毛澤東在讀了六年左右的私塾後,不得不延宕學業,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種田上面。

直到讀鄭觀應那本他“非常喜歡的”《盛世危言》,知道中國之所以弱,在於缺乏西洋的鐵路、電話、電報、輪船,應該把這些東西傳入中國,才使毛澤東眼前出現了一片新天地。人生未曾遠行,便有了新的遭遇。連鐵路、電話都未曾見過的毛澤東,有了新的夢想,開始把讀書與立志連在一起了。

1910年秋天,他考入湘鄉縣東山高等小學堂,離家時抄寫了一首日本人寫的詩留給父親:“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16歲的毛澤東,此時未必清楚志向究竟是什麼,但以“學”立“志”,且志在四方之意,表達得很明白。

從1910年秋入東山高等小學堂讀書,到1918年6月從湖南第一師範學校畢業,近9年時間,除當兵半年,自學半年,他主要在學校讀書。年齡比多數同學要大,社會經歷也豐富一些,這使他在讀書問題上多有主見。

毛澤東在湖南一師讀書時有個外號,叫“毛奇”。關於這個外號的來歷,一是說源於他崇拜當時的德國元帥毛奇,一是說他和同學們談論“立志”,常稱“讀書要爲天下奇”,即“讀奇書,交奇友,創奇事,做奇男子”。按後一種說法,毛澤東把“讀奇書”當作了成爲“奇男子”的關鍵條件。

在他的心目中,所立之志,相當程度上要靠讀書才能接近和確定,由此宣稱,“學不勝古人,不足以爲學”。他當時幾乎有一種要讀盡世間書的雄心壯志。1915年22歲的時候,他對自己的閱讀生涯,曾私下做過一番設計。同年6月,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表示要效法康有爲自稱的閱讀經歷,即“40歲以前,學遍中國學問;40歲以後,又吸收西國學問之精華”。由此覺得,目前學校的教育方式,不能滿足自己這個要求,很是苦惱。經過反覆權衡,他還是認爲古代書院那種主要靠自學的方式更好。9月間,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表示,自己要退出湖南第一師範學校去自學。所謂自學,就是找一個深山幽靜處,“讀古墳籍,以建基礎,效康氏、梁任公之所爲,然後下山涉其新”。這番表白,透露出他對傳統書院閉門求學方式的期期嚮往之心。後經朋友勸說,他纔打消退學念頭。毛澤東後來對學校裡“填鴨式”的教育方式一直不滿,從這裡倒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真正的閱讀,不只是精神消費,也是一種精神生產。有兩種閱讀情況:一種是像收購廢舊物質的商販,把一些現成的別人用過的二手貨拿來即可;一種是深入地下礦井的工人,靠自己去開掘和發現豐富的一手礦藏原料。崇尚自學的毛澤東,顯然屬於後者。

求學是爲了立志。毛澤東求學期間要立的“志”,又是什麼呢?

從他留下的文稿來看,最早談到的是“修學儲能”,即爲未來幹事情儲備知識才能。這和今天的青少年學子所追求的沒什麼兩樣。但很快,他的讀書追求便超越了這個目的。特別是在經歷了1915年袁世凱稱帝的亂局後,他深感袁氏之流,不能說無才無能,甚至是有大才大能,但“其胸中茫然無有,徒欲學古代奸雄意氣之爲,以手腕智計爲牢籠一世之具,此如秋潦無源,浮萍無根,如何能久?”看來,光有才能智計,終不能做成大事。

1917年8月23日,毛澤東給他的老師黎錦熙寫了封長信,對修學到底應該儲什麼“能”,讀書到底應該立什麼“志”,來了一番徹底的反思。他說:今天許多人讀書立志,說是將來要當軍事家、教育家等等,是出於對成功前輩的羨慕,模仿別人,不算是真正的志向。只有根據“宇宙之真理”來“定吾人心”,纔算真有志向。什麼是“宇宙之真理”呢?毛澤東說那個東西叫“大本大源”。

“本源”這個概念,源自朱熹,爲近代湘學士風所追慕。說起來很虛玄,其實很有些像黑格爾說的那個“絕對真理”。要找到這個“本源”,途徑在“倡學”。也就是說,讀書的目的,在於尋找和確立心中的“本源”,然後“以大本大源爲號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動者乎?天下之心皆動,天下之事有不能爲者乎?”

五四運動時期青年毛澤東

青年毛澤東很敬佩曾國藩。曾國藩談論本源,說“得大本大源,則必有定向,而不致搖搖無着”;青年毛澤東把沒得本源的人,比喻爲“秋潦無源,浮萍無根”,意思一脈相承。毛澤東甚至說,“愚於近人,獨服曾文正”。許多人對此不太理解,或者予以迴避。正是在給黎錦熙的這封信中,毛澤東談到當時敬佩曾國藩,是因爲曾國藩能夠以一介書生平定洪楊,在於他學有“本源”,並且能夠用“本源”去“動”湘軍之“心”,“動”天下人之“心”。也就是說,他能夠以傳統的大道理和信念來治理湘軍,感染天下士子。毛澤東所敬者,即在此耳。

在這封信中,毛澤東還說,近人當中,康有爲“似略有本源”,無非也是看重康有爲寫出了《孔子改制考》和《大同書》這樣的著述,提出了一些改良社會的目標理想。特別是其“大同”理想,很有些“宇宙之真理”的味道,而毛澤東當時的社會理想,恰恰也是讓人人“共躋聖域”,“天下皆爲聖賢,而無凡愚”,和康有爲的想法比較接近。直到1949年寫《論人民民主專政》,毛澤東還把康有爲作爲“中國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代表人物,說他寫了《大同書》,但“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條到達大同的路”。

“讀書要爲天下奇”,所“奇”者,就在這個“本源”。明瞭這個目的,毛澤東表示:“將全副功夫向大本大源處探討。探討所得,自然足以解釋一切。”

毛澤東當時探討“本源”的切入點,是人心。爲此,他很注重閱讀哲學和倫理學方面的著作,希望從中找到真理,“從根本上變換全國之思想”。再沿着這個思路往前走,他在1918年4月組織成立新民學會,提出“革新學術,砥礪品行,改良人心風俗”的宗旨,就把尋求學術真理,以動天下之心的目的具體化了。

從尋找“本源”到“改良學術人心”,是毛澤東早期獨具特色的閱讀追求,是一條不可小看的伏線。他後來那樣強調在改造客觀世界的過程中,必須不斷改造主觀世界和思想意識,或發端於此。

二、“擇書”而讀,讀出個湖湘學風

怎樣才能找到“本源”,毛澤東的思路是比較清楚的。他在1917年8月23日談論“本源”的信中講:“所謂本源者,倡學而已矣。爲學之道,先博而後約,先中而後西,先普通而後專門。”

爲求“本源”,他求學時期下功夫讀的書,首推經史子集。

青年毛澤東閱讀中國傳統文史哲典籍的情況,可從他在湖南第四師範(不久併入第一師範)留下的一冊聽課筆記《講堂錄》中窺知大概。這冊《講堂錄》記於1913年10月至12月,內容是修身課和國文課。講修身課的楊昌濟,深研宋明理學和康德哲學,講課中很注意從道德倫理和爲人處世等方面來教育學生,毛澤東所記,主要是傳統經典講修身方面的內容。講國文課的袁仲謙,特別喜歡唐代韓愈文章,毛澤東所記,主要是韓愈文章的一些詞句解釋。從他當時的通信和留下的其他文稿看,他比較喜歡和讀得比較深的經史子集,有《老子》、《莊子》、《墨子》、《論語》、《孟子》、《禮記》、《中庸》、《大學》和《朱子語類》、《張子語類》等諸子經典;有《尚書》、《左傳》、《漢書》、《史記》、《昭明文選》、《昌黎先生集》(《韓昌黎全集》)、《古文辭類纂》、《讀史方輿紀要》等。這番閱讀,爲他打下終生受用的國學基礎。

閱讀傳統典籍,是那時學子們的普遍現象。毛澤東的特點不是被動接受,更多是帶着研究的眼光來讀。如果有興趣翻看中央文獻研究室和湖南省委共同編輯的《毛澤東早期文稿》,很容易引發一個猜想:假設他後來沒有成爲革命家,而是當學者做學問,也一定會成爲文史領域很有建樹的學問家。

所幸的是,在這封信中,毛澤東例舉了一本他所“擇”之書的範本,曾國藩編輯的《經史百家雜鈔》。這是曾國藩選編的一部古文選集,所選文章上自先秦的《尚書》,下迄清代姚鼐的作品,分論著、詞賦、序跋、詔令、奏議、書牘、哀祭、傳志、敘記、典志、雜記十一類,七百多篇文章,是繼姚鼐《古文辭類纂》之後又一部系統的國學經典讀本。在編選標準上,除姚鼐強調的義理、詞章、考據外,曾氏又增加了一條“經濟”,即“經邦濟世”、“經世濟民”,目的是使選文與政事結合,通過對文章的學習,以瞭解歷代的治亂興衰。《經史百家雜鈔》是崇尚“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曾國藩,爲教育子侄後輩成才編選的,本意爲自用,後來付梓,清末民初,流行一時。

青年毛澤東畫像

毛澤東在信中對該書的評價是,“盡掄四部精要”。意思是該書從義理、辭章、考據、經濟四個方面,把經、史、子、集的精要都提煉出來了。他還說,國學的精髓在於“文”與“道”的統合相融,姚鼐的《古文辭類纂》“畸於文”,曾國藩的《經史百家雜鈔》卻“二者兼之”,“所以可貴也”。

毛澤東的學風淵源,由此奠定。他當時比較多地受到以王夫之、顧炎武爲代表的明清實學和晚清以曾國藩爲代表的湖湘學風的影響。楊昌濟提倡研究船山(王夫之)學問,毛澤東則經常到傳承和發揚王夫之學術精神的船山學社聽課,他稍後創辦的自修大學,也借用船山學社的社址和經費;對顧炎武的《日知錄》,他讀得很熟,推崇其“經世要務,一一講求”的學風和作風;嶽麓書院在傳播湖湘文化上居功至偉,毛澤東耳濡目染書院的文化氣氛,刻在院門上的“實事求是”,以及山門上的對聯“唯楚有材,於斯爲盛”,對他的影響不可小看;曾國藩的《經史百家雜鈔》、《曾文正公家書》、《曾文正公日記》,譚嗣同的《仁學》,以及他的老師楊昌濟的《論語類鈔》,對他早期思想學風的浸潤,更是多多。

青年毛澤東“擇書”而讀,讀出個以曾國藩爲代表的湖湘學風,是在情理之中。

毛澤東出生時,曾國藩剛剛去世20年。曾國藩是湘鄉人,毛澤東的外婆家即在湘鄉,離韶山很近。毛氏家族有不少人投入曾國藩創建的湘軍,立功受封成爲提督、總兵者就有三位。他小時候讀過的《曾文正公家書》,保存下來卷五、卷七、卷八和卷十,共四本。封面上寫有書名、卷別,右下方豎寫有“詠芝珍藏”,均爲毛澤東親筆。從小耳濡目染的“鄉賢情結”,還不是主要的。關鍵在曾國藩治學,講求“本源”,才做出那樣大的事情,成爲晚清的“中興名臣”。

湖湘學風對毛澤東的具體影響,當時主要在修身處世方面。他在當時的書信、筆記或文章中,經常引用《曾文正公家書》、《曾文正公日記》中一些修身立志方面的話來自勵。諸如,“精神心思,愈用愈靈,用心則小物能闢大理”,“士要轉移世風,當重兩義:曰厚曰實。厚者勿忌人;實則不說大話,不好虛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等等。不能小看這類像人生格言的東西,湖南近代出那麼多傑出人物,不能說和湖湘文化在學子中的普及浸潤沒有關係。

三、“中國的老法,實在有些不夠用”

毛澤東接觸新學和西學,稍晚一些。

他發矇時,科舉廢,學堂興,新學大倡,各種介紹西學的報刊書籍已經比較普及。但在湖南韶山沖這個閉塞山區,新思潮的衝擊力似還十分微弱,教育環境依然是舊式的。直到16歲時,從表兄那裡借閱《盛世危言》這本新學著述,他纔開始“睜眼看世界”。可以說,是新學把毛澤東引向了新的天地。

從1910年下半年赴湘鄉東山小學堂讀書後,毛澤東孜孜攻讀傳統典籍的同時,開始關注新學,讀了不少介紹西方歷史和文明的書。比如,他從同學蕭三手裡借閱過一本《世界英雄豪傑傳》,在書中用墨筆畫了不少圈點,圈畫最密的是華盛頓、林肯、拿破崙、彼得大帝等人的傳記。還書的時候,他對蕭三說:“中國也需要這樣的人物,我們應該講求富國強兵之道,纔不致蹈安南(越南)、朝鮮、印度的覆轍。”

青年時期毛澤東與家人的合影​

現在韶山毛澤東同志紀念館裡,還保存一本毛澤東當時讀過的梁啓超主編的《新民叢報》第4號,他在該刊所載的梁啓超《新民說·論國家思想》一文處,批瞭如下文字:

正式而成立者,立憲之國家,憲法爲人民所制定,君主爲人民所擁戴;不以正式而成立者,專制之國家,法令爲君主所制定,君主非人民所心悅誠服者。前者,如現今之英、日諸國;後者,如中國數千年來盜竊得國之列朝也。

這段話很珍貴,是目前發現的毛澤東最早的閱讀批語,也是他表達政見的最早文字。看來,他思考現實政治的起點,是康梁維新派的主張。1936年在保安,毛澤東對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坦陳:“當時我正在讀表兄送給我的兩種書刊,講的是康有爲的維新運動。其中一本叫作《新民叢報》,是梁啓超主編的。這些書刊我讀了又讀,直到可以背出來。那時我崇拜康有爲和梁啓超。”

關於湖南知識界在戊戌變法前後傳播新學的情況,毛澤東在1919年寫的《健學會之成立及進行》一文中有過描述。他說:“二十年前,譚嗣同等在湖南倡南學會,招集梁啓超、麥孟華諸名流,在長沙設時務學堂,發刊《湘報》、《時務報》。一時風起雲涌,頗有登高一呼之概。”這種新學氣象,實爲湖湘學風的發揚。正是在接觸這股新學思潮後,毛澤東說自己當時的感受是:“中國的老法,實在有些不夠用。”

其實,毛澤東在東山小學堂讀到維新派康、樑的著述時,他們的主張已經過時。梁啓超主辦的《新民叢報》已於1907年停刊。1911年毛澤東到長沙,才第一次即時讀到反映新學的報刊,思想開始跟上現實時代。當時在知識界和思想界引領潮流的報刊是《甲寅》、《民立報》等,他後來說,自己在《民立報》上看到廣州黃花崗起義的報道,看到“同盟會的綱領”,覺得是“激動人心的材料”。從此,他開始遠離康、樑的改良主張,轉向孫中山、黃興革命派的立場。辛亥革命期間,他在新軍當兵,從鼓吹革命的報刊《湘漢新聞》上,第一次知道“社會主義”這個名詞,還讀到江亢虎在報上發表的《中國社會黨章程》,特別是江亢虎和宋教仁在報刊上關於社會主義的討論文章。他覺得很新鮮,便四處寫信和朋友討論。

毛澤東比較集中地閱讀新學和西學著述,是1912年在長沙定王臺圖書館自學半年期間。其中,嚴復翻譯的一批名著,給他印象很深,諸如亞當·斯密《原富》、孟德斯鳩《法意》、盧梭《民約論》、約翰·穆勒《穆勒名學》、赫胥黎《天演論》、斯賓塞《羣學肄言》,涉及哲學、政治、法律、經濟、社會學各個方面。他當時還讀了一些俄、美、英、法等國的歷史、地理書籍,以及古希臘羅馬的文學作品。1936年同斯諾談到這半年自學,他說是“極有價值的半年”。1959年,他還同外賓談起當時的感受:“我崇拜華盛頓、拿破崙、加里波第,看他們的傳記。我相信亞當·斯密的政治經濟學,赫胥黎的天演論,達爾文的進化論,就是資產階級的那一套哲學、社會學、經濟學。”

進湖南第一師範後,毛澤東讀的新學著述就更多了。一師的老師,學貫中西者不少,經常向學生推薦一些西學新學著述來讀。從全國思想界的動向看,經過辛亥革命後一段時間的沉悶,新文化運動開始醞釀。毛澤東在校期間,是醞釀新文化運動的《青年》(1917年改爲《新青年》)雜誌的熱心讀者,對上面的一些文章,甚至可以背出來。1917年,他還在上面發表了題爲《體育之研究》的文章,提出“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的口號。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報刊上公開發表的能夠拿得稿酬的文字。

或許受到倫理學老師楊昌濟的影響,更由於中國傳統文化向來講求心性修養,毛澤東當時讀新學西學,比較感興趣的是西方倫理學和哲學方面的內容。他當時手抄過楊昌濟翻譯的一部《西洋倫理學史》,共7冊。

陳晉 著《毛澤東閱讀史》

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出版時間:2014-1

對求學期間閱讀新學西學的動力和感受,毛澤東在30年後寫的《論人民民主專政》中有一段概括。他說:“那時,求進步的中國人,只要是西方的新道理,什麼書也看。……我自己在青年時期,學的也是這些東西。這些是西方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文化,即所謂新學,包括那時的社會學說和自然科學,和中國封建主義的文化即所謂舊學是對立的。學了這些新學的人們,在很長的時期內產生了一種信心,認爲這些很可以救中國,除了舊學派,新學派自己表示懷疑的很少。要救國,只有維新,要維新,只有學外國。”

這些話雖事後所說,卻也道出毛澤東早年的真實心跡。可證之他的同學張昆弟1917年9月23日的一段日記。這天的日記說,毛澤東和他談道:“現在國民性惰,虛僞相崇,奴隸性成,思想狹隘,安得國人有大哲學革命家,大倫理革命家,如俄之託爾斯泰其人,以洗滌國民之舊思想,開發其新思想。”

“本源”之光彷彿透露於新學之中。在他看來,能夠從根本上“動”天下之心,進而改變中國的“本源”,似乎只能從外國輸入,從托爾斯泰這些人宣傳的,對中國來說具有“革命”意義的新思想中去尋找。因爲中國的老法,實在有些不夠用了。“別求新聲於異邦”(魯迅),在那時青年學子中不在少數,因爲他們超越了康有爲的“託古改制”,也有別於張之洞提出的“中體西用”。

本文節選自陳晉著《毛澤東閱讀史》三聯書店201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