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多納:別樣的英雄

沒有煽情的懷舊和線性的敘述。

我只想推薦你一首歌,一首屬於或不屬於馬拉多納的歌曲:A Special Kind of Hero (中文譯作《別樣的英雄》)。此時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時刻都確信,這首1986年世界主題曲,正是一代球王迭戈-馬拉多納之於我們所有人的意義

首先,他是英雄,一個我們熟悉的英雄。

即便在此之前你對他的生平履歷一無所知,僅通過這兩天對他成長經歷粗略的閱讀,你也會覺得他似曾相識。失敗者各有各的不幸,但英雄故事總能找到共通點。這似乎也解釋了爲何馬拉多納的故事讓人眼熟。

美國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在研究了全球大量神話與宗教故事後,發現了一個有趣的規律:這些故事在本質上趨於相似。並賦其學名——單一神話。

在其1949年出版的著作《千面英雄》中,他總結道:這些故事都創造了一個看上去極爲普通的男孩,他們最初都來自背景樸素的家庭。但在使命或命運的感召下,這些年輕的英雄們離開了自己身處的那個單調平和的小世界,前往一個“超自然地區”。先是獲取強大的力量,隨後在獲取力量的路途中遇到了許多貴人,並取得成功。最後,他會施恩惠於家鄉,幫助並激勵更多人。

生活中,這些千篇一律的故事結構,收割了我們一次又一次的眼淚和注意力。電影《星球大戰》如此;超級英雄電影如此;就連《哈利-波特》也同樣如此。當然,體育英雄們的故事也遵循着同樣的結構。

馬拉多納的職業生涯就是“單一神話”模式的寫照。1960年,馬拉多納出生在阿根廷首都一戶擁有8個孩子的貧困家庭,從小展露出過人天賦,但因家庭背景蒼白,曾遭人嘲笑和欺凌。離開阿根廷後,一路從布宜諾斯艾利斯輾轉到巴塞羅那墨西哥那不勒斯,成爲世界之王。

他的後輩,諸如C羅和梅西,也沒逃不出這個大框架,只是場景和情節略有修改。

作者起名《千面英雄》,歸根結底是想表達這樣一個觀點:萬千英雄最終匯聚一體,最終只有一個“英雄”模型。而真正的英雄,從來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們自己。

毫無疑問,球王馬拉多納是許多人的英雄,而我們認同英雄、追捧英雄,實際是爲了讓自己在自我實現、歷經起伏的過程中不喪失希望。

這樣的勵志故事很熟悉,但這個時代,像馬拉多納這樣的英雄,卻幾乎已經絕跡。而這也是歌名前半部分“別樣的”留給當下的思考。

此話怎講?

曾同樣效力巴塞羅那的保加利亞傳奇球星斯托伊奇科夫曾大放厥詞:“千禧年後,世界上就再也沒有球員了。”

“只有被過度包裝的球星,和無趣的運動員。”墨西哥傳奇球星烏戈-桑切斯補充道。

不可否認,這是足球歷史上最適合成爲“球星”和“運動員”的年代。

在此之前,足球明星的生活基本和搖滾明星沒什麼太大差別:身後跟着一羣隨時願意獻身的追星族,自己的身體也會在30歲左右被掏空。

大多數球員活得隨心所欲。比如活躍於上世紀50年代的匈牙利球星普斯卡什,就是個小矮胖子。1958年,當西甲豪門皇家馬德里向他拋去橄欖枝時,普斯卡什鄭重其事地反問皇馬主席:“聽着,其他都沒問題,但你們確定看過我現在的體型嗎?我離你們俱樂部的標準,超重了18公斤。”皇馬義無反顧地簽下了他——普斯卡什日後成爲了皇馬傳奇。

60年代的喬治-貝斯特酗酒成癮、成疾,1969年的時候他一度嘗試放棄過女人和酗酒,但“那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20分鐘”。

70年代的克魯伊夫是杆超級大煙槍,一天八十根也不在話下,他的名言是“用腦子踢球,而不是用肺”。

80年代的馬拉多納則是一個重度吸食可卡因的矮胖子,生活中是個不折不扣的boludo(馬拉多納最喜歡用的髒話,意爲‘馬糞球’)。

即便是在90年代上半葉,世界足壇同樣不乏加斯科因這樣貪杯的將軍肚。球迷們在場邊高唱:“他很胖,他很圓,他在地上蹦蹦跳跳。”

縱然當時成爲球星的誘惑是巨大的,但與之相伴的代價卻極爲沉重。喬治-貝斯特、馬拉多納和貝利在俱樂部的大部分時光裡,身邊都是些平庸的隊友。效力那不勒斯期間,馬拉多納經常跑得比隊友傳的球快,他對此習以爲常。

上世紀80年代,也就是馬拉多納的職業生涯巔峰期,阿根廷國家隊的綜合勝率竟然只有35%,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低。這意味着馬拉多納大多時候都在玩,只有當世界杯這種真正重要的比賽來臨時,他纔會拼盡全力。

可真正當他們使出全力後,麻煩也隨之而來。1966年,貝利跛着一條傷腿告別了當年的世界盃;1983年,馬拉多納的腳踝被號稱“畢爾巴鄂屠夫”的戈耶科切亞踩斷;1992年,天賦異稟的荷蘭球星範-巴斯滕年僅28歲便因傷告別綠茵場

是90年代的電視直播,改變了這些馬拉多納們搖滾明星般脆弱的命運。足球明星成爲了電視臺的優質內容提供商,他們自然需要得到個人版權保護——運動科學,在此之後逐漸成爲所有職業俱樂部的必修課。

球員如何能夠更好保護好自己身體,並延長職業壽命,直接關係到內容提供方能否持續穩定地向觀衆輸出優質內容。諷刺的是,當我們普通人身型越來越肥胖時,運動員的體型越來越纖瘦。棒球運動員開始服用類固醇。在足球領域,以阿森納爲代表的現代俱樂部開始取消賽前加餐,原本擺滿更衣室桌面的果汁軟糖和巧克力甜食——在一夜之間,全部進了垃圾桶。就連板球運動員也開始頻繁走進健身房

你能想象馬拉多納挺着一個大肚子,叼着雪茄,在健身房揮汗如雨的畫面嗎?

此外,電視轉播技術也加劇了足球場上個人英雄主義的消亡。以拳擊運動爲例,拳擊手在電視屏幕中打拳時,出拳命中率爲次要,關鍵是看出拳數量——因爲電視要求的是活動狀態。一旦屏幕中的活動強度降低,部分觀衆就會換臺。

足球運動的系統化、整體化開始逐漸走上舞臺。原因不難解釋:整體移動單點移動更具觀賞性。上世紀90年代初,清道夫,也就是足球場上唯一擁有進攻通行證的後衛,消失了。近年來,組織型後腰,一個如美式橄欖球中四分衛般、從球場深處左右比賽的角色,開始讓位給不知疲倦的攔截型中場。

境遇最慘的是10號位球員,原本的前場自由人,一個有點“反位置”的位置,也就是馬拉多納當年的位置,甚至還被認爲與現代足球的政治正確相對立。

馬拉多納當年那種純靠技巧和天賦,幾乎不回防的踢法,已顯然與講究高速整體壓迫的現代戰術格格不入。

穆里尼奧(令人驚訝,竟然出自他口)曾感嘆:如果馬拉多納在這個時代踢球,他要麼在年輕時就遭遇強行改造,要麼就等着在替補席上度過整個職業生涯。

因此,馬拉多納是“特殊的”,是“別樣的”。時代成就英雄,他無疑也是“幸運的”。

或許有人感慨:這個時代不需要這樣的英雄。但電影導演阿西夫-卡帕迪亞卻對此持反對意見——

“馬拉多納這樣‘別樣的英雄’不僅永遠不過時,而且人類歷史的任何時代都需要這樣的英雄。”

“迭戈身上那種屬於動物的不可管束,是個人與體系之間永恆的博弈。”

馬拉多納31年前熱身片段(來源:本站體育)

馬拉多納,這個別樣的英雄,對於我們大多數人而言或許只是話題,但在這個時代我們大部分人並不缺話題,缺的反而是一個話題背後的意義。畢竟,大部分人在追隨英雄的過程中,停下了在現實中前進的腳步,甘心成爲了他的觀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