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工齡就是“活化石”,戰略極度搖擺,小紅書的深度觀察

出品|本站科技《銳度》欄目組

作者|閆妍

編輯|丁廣勝

“在小紅書,員工是實驗品,不好用就扔掉。”

一位小紅書前員工向本站科技《銳度》欄目透露,“我周圍的人平均司齡大概只有半年,工作兩年以上的人能被稱爲‘活化石’,不少人進來3、4個月就會離職。”

作爲一家正值上升期的互聯網公司,小紅書的日活用戶已經突破一億,年收入也超過兩百億,且還保持着鮮活的增長,是互聯網江湖中爲數不多的仍處於戰略擴張階段的企業。

在薪酬競爭力上,小紅書在招聘行業中被稱作“小字節”。一般R7級別就能獲得公司期權,按小紅書在2021年的融資中拿到200億美元的估值進行計算,綜合到手現金和“紙上財富”,年薪能夠輕鬆過百萬,是市場平均薪資的1~2倍。

總部同樣位於上海,對比拼多多冷酷森嚴的管理風格,小紅書堪稱溫暖又自由:開放式工區,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公司包三餐,零食飲料暢吃暢飲;每週五是pet day,允許員工帶寵物上班;設有足球、籃球、露營、飛盤等衆多社團;年會上創始人會和員工一起跳舞......

但小紅書的離職率仍然居高不下。

主業乏力,增長失速,從未真正走出種草及其衍生的流量售賣生意,又面臨着其他大廠鮮明的敵意和覬覦,雄心勃勃的小紅書開啓“戰鬥模式”,對內招兵買馬、建設高人效團隊,對外做高流量、推廣買手電商,試圖打破向上躍升的天花板。

但和所有面臨變革轉型的企業一樣,在緊張的擴張節奏和頻繁的架構調整下,小紅書員工們對願景有共識、有期待,但也有彷徨、有無奈,這份價值觀正面臨着撕扯。

一、兩年工齡即是“活化石”

一位小紅書離職員工透露,小紅書的工作時間非常長,早上10點上班,晚上10點下班,大小周輪換,工作強度不亞於字節。“氛圍就卷,加班文化嚴重,經常被要求加班加點地完成緊急任務或需求變更。”

但更多人離開的原因,是承受不了這家公司的“善變”。

她入職小紅書不到一年,直屬領導和虛線彙報的大老闆都發生過變換,團隊裡超過兩年工齡的人不到五分之一。“手上的項目說不做就不做,上面的領導說調崗就調崗,有時候部門leader一走,業務可能直接就沒了。”

她看到過很多驚才豔豔的人,在其領域擁有非常豐富的經驗,被小紅書挖來填充新的戰略線上自身缺乏的相關經驗。但不久後,戰略變了,目標也變了,他們不得不轉崗到其他部門,去做和能力模型並不匹配的事情,或者直接離開。

不止一位前員工向《銳度》透露,小紅書從上至下貫徹執行着一種“覆盤文化”,目的就是沉澱方法論,在一次次任務倒推timeline後,得到可複用的商業思維,“這時候你的經驗基本消耗完了,人也沒那麼大價值了,會有更年輕又便宜的人隨時替代你。”

李達(化名)是小紅書的早期員工之一,曾作爲業務代表面試過不少小紅書的應聘者。

在他看來,小紅書最喜歡有阿里、騰訊、百度、字節等大廠背景的人,這些公司的資深骨幹和中高層也成爲了小紅書的重點挖獵對象。

但能真正留下來的人並不多。

在小紅書VP和以上的高管層中,除了創始人毛文超、瞿芳和COO柯南,其他高管都是從百度、阿里、騰訊等大廠引進的,從創業階段跟隨至今的“核心高管”屈指可數。

其中,小紅書CTO級別的郄小虎、劉煬(薯名:山丘);小紅書原社區內容負責人河童;小紅書原產品負責人安昂;小紅書原電商負責人劉煥通(薯名:傑斯);小紅書原CFO楊若;小紅書原VP,分管公關工作的李文凱等衆多高管都已離職,有的人從入職到離職僅僅用了20個月的時間。

李達講,高層對小紅書的增長速度和商業化變現仍不滿意,纔會出現頻繁的組織架構調整和動盪不止的高管輪換。“小紅書一方面很相信大廠的經驗,但沒過多久就會覺得這些經驗都沒用,因爲治不好它的增長焦慮。”

有消息稱,今年年初,小紅書給投資人分享了更加具體的年度數據:2023年營收同比增長85%至37億美元;淨利潤則如預期一樣的5億美元,2022年則虧損2億美元。

截至2023年底,小紅書MAU(月活躍用戶)是3.12億,但這一數字遠不及微信的13.43億、抖音和快手的超7億,甚至比不上微博的5.98億、B站的3.41億。

更令人擔憂的是,在2023年年初,小紅書日活用戶成功破億後,曾野心勃勃地定下了2023年日活達到1.4億的目標。然而,經過一年的努力,這一目標仍然未能實現。

今年1月以來,小紅書從滴滴等公司挖角來了多位中高層。

原滴滴供需策略負責人吳穎炳(Benny)入職小紅書,負責部分電商業務;原滴滴順風車業務負責人張瑞,曾是滴滴的42號員工,加入了小紅書商業化團隊;原移卡科技原董秘兼企業發展與投資者關係部總經理趙維晨,加入小紅書擔任互聯網行業商業化負責人。

某種程度上,組織架構的頻繁調整,拓寬業務邊界尋找商業化破局,是一家高速發展的公司常態。但高離職率也會導致團隊穩定性和協作性降低,尤其是臨陣換帥,影響着業務進度和完成質量。

“身邊很多朋友問我去小紅書怎麼樣。”李達建議,“一是這家公司內部變動很多,呆得肯定不舒服,要做好心理準備;二是圖賺錢就好好幹,該加班就加班,這家公司在錢方面不會虧待人,至少堅持幾年把50%期權拿到手再走。”

二、平均年齡降至30歲以下

據招聘界人士透露,“小紅書招人的年齡底線是35歲,而現在可能32歲就不讓進了。”

不止一位採訪對象向《銳度》欄目表示,小紅書對於年輕用戶羣體非常重視,因此有意保證團隊活水,追求組織年輕化,想要打造一支充滿生機、活力、創造性和並貼近年輕人精神世界的團隊。

Z世代是小紅書增長的基本盤。據官方2022小紅書商業生態大會消息,小紅書2億月活中,就有72%的貢獻來自於90後。

一位曾在小紅書實習的復旦學生,形容這家公司是一個很有“年輕力”的企業。她向學弟、學妹介紹,在中秋節時,她收到了小紅書的蛋黃酥和黑膠唱片禮盒。“這讓我覺得企業很瞭解年輕人的喜好,”她還說道,“而且小紅書更像一個‘潮人聚集地’,大家穿着風格各異,文化風格開放包容。”

這一點上,另一位小紅書前員工也贊同,這裡是她見過的年輕人最多,也最有活力的職場,“我覺得蠻fancy,管理扁平工作也自由,大家年齡差不多,很多問題能不迴避、不粉飾的直接去聊。”

20世紀初期,現代管理理論出現,其先驅者認爲,最富有效率的組織應該是獨裁式的,有人發命令,有人接受和執行命令,這被稱爲“泰勒-福特模型”。半個世紀後,現代管理學之父彼得·德魯克否定了這個模型,構想出一種具有人文主義的結果驅動型管理,認爲公司應該建立在對員工信任和尊重的基礎上,而不僅將其作爲獲得利潤的機器。

小紅書的兩位創始人毛文超和瞿芳,顯然是後者的簇擁者。

毛文超擁有斯坦福基因的創業者,瞿芳曾就職於外企,兩人一直夢想着打造一家像微軟、谷歌一樣“既偉大又美好的企業”,這使得小紅書充滿了美學與藝術的人文精神,並擁有了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開放包容的氣度。

2023年8月2日,小紅書CEO毛文超在十週年內部分享中,還罕見的談到了這家公司的管理哲學——“能者上”和“彼此傾聽”。

毛文超講到,2013年他和木蘭(瞿芳薯名)在一個bistro喝酒,聊着聊着就覺得要不然一起做一點事。他們聊的第一個話題,不是行業風口,不是市場規模,也不是融資計劃,而是“一起做事的原則”。

那天晚上,他們總結出了小紅書選擇同路人的兩個標準:毛文超提出,未來小紅書裡的任何崗位,都要留給最勝任的人,他和木蘭永遠不能讓自己的能力成爲公司的天花板;木蘭提出,要把耳朵打開,傾聽彼此,關上門可以盡情地表達不同的觀點,但打開門就是一個聲音、一個決策。

但在追求速度和增長的過程中,這份價值觀正面臨着拉扯。

2022年,廣告行業整體下行,二季度騰訊廣告收入同比下降18%,國內最大的電梯廣告巨頭分衆傳媒同比下滑約34%,小紅書的主營業務廣告收入承受着巨大壓力。

同時,外部的敵意更加顯化。2021年初,在時任抖音集團CEO張楠的督促下,抖音專門調撥人手研究小紅書,當年底上線圖文功能。到了2022年,抖音直接推出了一款種草APP“可頌”。

爲求生,爲破局,小紅書開啓了“戰鬥模式”,試圖用實際行動衝刺更高的目標——不惜一切代價保增長。

那一年4月,小紅書進行了一輪前所未有的人員優化,“小紅書被曝整體裁員20%”的詞條也火速上了熱搜。

在小紅書內部,流傳着“毛文超主內、瞿芳主外”的說法。在這輪人員優化過程中,瞿芳直接帶領的部門下達了遠超20%的裁員指標,且由她本人親自“操刀”,沒有絲毫溝通的餘地。

決策層的強勢轉舵,組織的激進調整,也引起了內部的不滿。一位被裁員的小紅書員工透露,“她的業務老大想要保住她和更多的下屬,遭到了木蘭(瞿芳薯名)的當面質疑和挑戰,她(業務老大)也很無助。”

三、策略上的“左搖右擺”

幾位接受採訪的小紅書前員工不約而同的認爲,組織架構的混亂,源於戰略上的不堅定,讓小紅書像雲像雨又像風,背後涉及到的個人和組織都難逃動盪。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一位小紅書前員工表示,回想起在小紅書工作的那個時間段,最強烈的感覺就是“亂”。大大小小的轉型和調整背後,內部出現了諸多的分歧和撕扯,無形中壓制着積極和努力的力量。

2021年,成立八年後,小紅書希望把更多男性用戶攬入懷中,圍繞東京奧運大舉投入,並向美食、家居、科技、體育、遊戲等泛生活品類進行拓展,目的在於吸引更多男性用戶,推動用戶結構泛化。

“對外公佈女性用戶佔比是7成,其實當時已經達到了9成。”上述小紅書前員工向本站科技《銳度》欄目透露。

那一年,小紅書的關鍵策略是推倒這堵“男”牆,通過對高價值用戶和特定潛力人羣精準定位,獲取新增長。

也是這個時間點,B站數碼博主小旗(化名)接到了小紅書的“挖角”信息,被邀請入駐平臺。“小紅書當時是開始想做男性市場的一些內容,但本身沒有什麼這方面的作者,所以就在其他平臺上去邀請,答應給到我們一些流量扶持。”

但沒多久,這個板塊的推動就被宣佈暫緩,隨即運營團隊發生人事變動,相關資源扶持自然也不了了之。

令小旗意外的是,今年初小紅書的新運營就此事再度聯繫了他,“好像又開始重新做這個板塊了,要將汽車、數碼等比較男性受衆的東西,做成一個整合的運營。”小旗透露。

社區與電商是小紅書兩條並行的主營業務,在內容生態策略左右搖擺的同時,小紅書在商業化上的探索則更爲曲折。

2014年,小紅書上線自營跨境電商業務“福利社”;2016年,小紅書從自營電商轉向社區電商,引入第三方平臺和品牌商家;2020年,正式開啓直播帶貨;2021年,推出“號店一體”機制;2022年,圍繞平臺爆火的美妝、護膚品、穿搭等內容推出自營電商“小綠洲”;2023年豎起了一面“買手電商”的大旗,主打明星直播帶貨.....

組織架構上,電商部門在小紅書公司的組織地位也幾經調整,甚至可以說是反覆橫跳。

據媒體報道,2019年,小紅書首次打通社區電商,原社區電商事業部升級爲“品牌號”部門,升級“福利社”部門;2022年,電商部門劃歸到社區部門之下,直播成了新部門下的二級部門;在2023年8月,小紅書又整合了電商業務與直播業務,組建了全新的交易部,成爲與社區部、商業部平行的一級部門。

直到去年,小紅書經過超10年的戰略彷徨,終於理清了商業化的戰略,徹底關閉了自營跨境電商“福利社”、自營電商平臺“小綠洲”,轉而重點扶持買手和商家,去年8月底在上海舉辦“買手時代已來”電商大會宣佈——集中力量押注直播電商。

去年初,女明星董潔直播帶貨的GMV突破7300萬,成爲小紅書一姐。10月,“初代網紅”章小蕙在小紅書的帶貨GMV超過1億元。

長久以來,小紅書的商業化能力卻遠不如B站是業內共識。第三方數據統計披露,以2020年外界推測小紅書營收爲60億元(廣告佔比80%)、B站財報公佈2020年營收爲120億元來進行估算,B站的營收約等於2個小紅書。

但到2023年,小紅書在營收層面已經實現了反超。小紅書2023年總營收約爲37億美元,同比增長了85%。而B站2023年總營收爲32億美元,均較上年同期增長3%。

2023年,小紅書的DAU(日均活躍用戶)突破了一億。據彭博社報道,得益於電商業務快速發展的回報,小紅書2023年淨利潤達到了5億美元,而其年初預期僅爲5000萬美元。

四、有意的戰略退卻

2024年春節剛過,毛文超召開了一場秘密閉門會。

“他邀請了10個左右的KOL,可能是想跟我們聊一些對於創作的想法,或者想要知道我們在小紅書上發內容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一位參與閉門會的博主告訴本站科技《銳度》欄目,這次會議僅邀請了小紅書還不是特別擅長的一些賽道上的博主。

毛文超向他們透露了接下來的兩個重要方向:一是,現在首要目標是在視頻上繼續發力;二是,要繼續擴寬用戶圈層,打破小資情調等標籤。

“有博主反應直播機制不夠完善,還有人提出想要聯合投稿的功能,他(毛文超)讓大家儘可能的表達。”但這位博主也講,“聯合投稿這類功能,其實抖音和B站都已經實現,小紅書還是走慢了。”

很多時候,這家公司的反應似乎都慢了一拍。

小紅書有許多面孔:它是一家整合了中國最前沿人才和先進技術的頂級科技公司;也是在審美與效率、主觀判斷與客觀數據、內容運營與推薦算法間相愛相殺許多年的糾結症患者。

它是與B站一樣當前國內互聯網唯二能夠保持高增長神話的內容平臺;也是空有3億的MAU(月活)卻變現乏力的“慢公司”。

“這就是小紅書,它有自己想要堅持的事情。”李達舉例,比如廣告投放在平臺上的出現整體比較剋制,因爲小紅書就是認爲用戶需求才是第一位的。“(它)很多時候是刻意的遲鈍,有意的戰略退卻,你說執拗也好,說堅持也好,很多原則上的事情不會退讓。”

在存量競爭時代下,小紅書的穩步增長和用戶粘性成爲所有公司都想研究的對象,但學習小紅書是一件無比簡單又複雜的事。

簡單在於,小紅書的商業模式清晰明瞭,種草拔草、內容驅動、社區氛圍、分發機制、直播電商......每一步都沒有秘密;複雜在於,小紅書的產品始終以用戶爲中心,一家急需商業化的上升期企業竟然保持如此程度的“內容潔癖”,這意味着公司上下對於“內容優先於電商”不偏不倚的認同感和執行力。

但小紅書並無法讓自己處在一個無噪聲的真空環境中。

疫情之後,品牌商廣告預算收緊,再加之上市焦慮,小紅書必須找到廣告之外的第二增長曲線,商業化加速成長勢在必行。這也讓商業化和社區氛圍之間的難以平衡,這個幾乎刻在小紅書基因裡的死結,成爲了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

“我不太看好小紅書的商業化轉型,這是一家內容屬性太強的公司,在電商賽道上幾乎沒有什麼競爭力。”智匯來客科技COO萬青青直言。

她接觸的商家客戶中,還沒有品牌選擇在小紅書的直播電商上做大力投入,更多的成交仍來自於抖音和快手。“這家公司做直播電商並沒有衝擊到主戰場,目前看小紅書並沒有充分的能力給到商家或消費者更大的利好。”

理想豐滿,現實骨感。

高舉起商業化大旗時,小紅書是否可以兼顧直播電商和社區內容這兩大賽道的平衡?左右互搏的突圍路上,它的頂層設計是否擁有靈活到近乎於狡猾的戰略能力,去應對即將面臨的諸多困難和挑戰?

成立超10年,小紅書至今似乎仍沒找到一個完美合適自己的管理模式和商業模式,距離成爲一家“既偉大又美好的企業”的終點,仍有漫長的道路要尋找、摸索、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