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帶薪減肥”的年輕人,涌入生鮮分揀倉
一線城市裡,在生鮮電商平臺下單幾乎成了年輕人最主流的買菜方式。每次只需要提前在APP選好菜,等到下班回家就能直接做飯,實惠的價格,“半小時達”的承諾,都讓年輕人難以拒絕。
不僅是買菜,在平臺上,你幾乎可以買到任何日常生活需要的一切。從廚房用品到日用品、文具、零食酒水、各類生鮮,只需動動手指,這些商品會在半小時甚至二十分鐘送到家門口。有一次晚上十點半,我突然很想喝葡萄酒,就立馬打開手機,等我洗完澡,就已經喝上了冰鎮的葡萄酒。
當我們習慣了這一切之後,幾乎會忘記這是多麼難以置信的便利,任何口腹之慾都可以在幾乎任何時候,以最快的速度實現。當我們的耐心越來越少,相對應地,前端則需要提供越來越快的速度。
(圖/《逆行人生》)
這幾年,各大電商“半小時達”的招牌打得越來越響,爲這種速度提供支持的是生鮮電商的“前置倉模式”。從2015年開始,這種模式被稱爲“最後一公里”的解決方案。每一個前置倉,都能輻射附近3公里以內的用戶,以此達到“半小時達”的承諾。經過了幾年浮沉後,一批前浪倒下,活下來的前置倉有的已經盈利,包括盒馬、叮咚買菜、樸樸、美團小象超市等均在一些地區經營得風生水起。
前置倉的高速運轉,離不開算法系統支配的貨物配送流水線。而流水線裡,站着一個個跑動的分揀員,他們包攬了機器和算法無法觸達(或成本過高)的最終環節,把商品從貨架上挑選出來裝袋打包,最後由配送員送達。
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刷到做分揀員可以減肥的帖子和視頻,“幾個月內褲子變大一圈,邊賺錢邊減肥省去健身房的費用……”人們談起這段經歷時故作輕鬆的語氣像講地獄笑話。有人真的抱着減肥心態去嘗試這份工作,有些堅持了下來,有些則落荒而逃,進入下一份“靈活”的工作。
爲了搞清楚我們生活便利背後的某種現實,我帶着對體力勞動的不切實際的想象,去體驗了一把倉庫分揀。
跑酷闖關,日行3萬步打底
和普通超市不一樣,生鮮電商門店一般窩在不顯眼的商圈背面,在臨近居民區的偏僻角落。招聘中介在試崗前就提醒我,如果找不到門店,就仔細找找附近有沒有綠色的門店招牌,門口停着許多穿綠色衣服的騎手。
早上10點鐘,門店還沒進入忙碌節奏。(圖/作者 攝)
通過這些提示,我順利地找到了位於高架橋下,在一處小區側門的綠色招牌的門店。平常,快遞之類的倉庫也會選在這樣的位置。這裡雖然提供的是人們日常必不可少的服務,卻與人們的生活形成明顯的區隔。如果不是因爲想要試試這個工作,我也不會有機會走進這裡。
從捲簾鐵門進去,是一個三四百平方米的倉庫,倉庫最外面堆滿了各種類型的飲用水,最外側是打包臺,裡面則是一排排的貨架,擺放着上萬種的商品,幾乎是一個大型商超的體量。
倉庫裡每個商品都有獨一無二的庫位。(圖/作者 攝)
倉庫牆壁的高處,大屏幕實時播報着每個單子的進度、分揀員和騎手的排名榜。它催促着那些即將超時的人,它是統治這裡的神。
第一天試崗,店長安排了店裡的一位分揀員小寒帶我。很快我發現,小寒是這裡的金牌分揀員。她右手拿着分揀終端機器(PDA),左手掛滿了大大小小的袋子,在一排排貨架之間穿梭。只要來了單子,PDA便會響起。小寒邊揀貨邊向我展示,根據手上的PDA的數字定位到具體的區域、貨架,然後掃碼,把貨物按照要求裝進袋子裡。
她動作敏捷,邊看着PDA的提示邊小跑起來,過程中需要躲避地上堆積的籃筐和紙箱子。當她完成分揀,衝刺回到打包臺的時候,常常會因爲剎不住車撞上其他分揀員。分揀的單子裡時而會出現一整箱的礦泉水、大米,我還來不及伸手幫忙,眼見她已經單手拎起了三袋10斤重的大米。她邊跑邊掃貨的樣子,讓我想起了那個叫作神廟逃亡的跑酷遊戲:一個身體矯健的女人邊狂奔躲避障礙物邊吃金幣,而時間就是不斷追趕她的野獸。
跑酷運動。
小寒和小寒自己賽跑,PDA上的倒計時是她的緊箍咒,也是她的腎上腺素。分揀員的收入以分揀的商品件數覈算,每件8分錢,每天超過1200件之後每件1毛錢。如果成爲“單王”,每天分揀超過280單,還能額外獲得每個月的單王獎勵——500元。於是,她用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在這個幾百平方米的庫房裡“跑酷”。
小寒似乎一刻都停不下來。在單子暫時還沒來的一兩分鐘間隙裡,她大喊“沒單子好無聊”。她會拿起掃把清理地上的包裝紙,並找機會和同事開玩笑。即使很小的趣事都能讓她們笑作一團。分揀員們有時候像中學課間時一樣打鬧鬥嘴,這是乏味的流水線上唯一的調劑。等手上的PDA再次響起,小寒便又飛速衝向貨架。
分揀的最後一環節是把商品打包好放在打包臺。(圖/作者 攝)
爲了跟上小寒,我也不得不跑起來,很快背上就起了一層薄薄的汗。但即便如此,有時候一回過神來,她就已經消失在眼前的倉庫,鑽進下一個貨架去了。她說,每個全職分揀員每天步數都是3萬起步,以每步0.7米算,上班12小時,分揀員基本日行21公里以上。
在她向我展示PDA上的數字的時候,我很難不注意到她的那雙手,十指粗大,指尖處翹起厚厚的繭子——這是每天日復一日抽拉袋子、抓拿貨物積累出來的證據。
落荒而逃
跟着學習了一個小時之後,小寒讓我上手試試。她反覆跟我說這工作沒有技術含量,就是要快。之後她幫我借來了一個PDA,點擊屏幕上的“開始接單”之後,我便加入分揀隊伍,被置入了這個馬不停蹄的流水線中。
單子來了,每一單給的時間根據商品數量設定,一般在5分鐘以內;但一旦單子多起來,每個單子的時間就會被壓縮。
PDA上的標註十分清晰,每個人需要根據上面顯示的信息,找到具體到貨架的層格,按照要求揀出商品。如果是凍品,它會提示你加冰袋;如果是衛生巾等日用品,會提示你在外面多套一個袋子。但由於格子太多了,即便按照定位找到貨架,還需要一格一格查看。
小寒交代我,如果是冰鮮區的水果和蔬菜,還要打開包裝盒子仔細檢查下是否有品質不好的,要及時把壞的部分摘掉,否則“這種情況一投訴一個準”。
PDA指揮着分揀員的每一步操作。(圖/作者 攝)
在所有的麻煩中,用戶投訴是騎手和分揀員最害怕的事情,因爲只要被投訴,基本沒有申訴成功的可能。而投訴意味着扣錢以及被店長談話,扣的錢爲每單10~20元不等。有的門店還規定,一旦被投訴,分揀員要被罰抄工作手冊。
但分揀了幾單之後,我已經暈頭轉向,把以上交代全部忘光光。臨近中午,不少單子裡開始出現了煮火鍋用的凍品,原來有很多人會在工作日中午自己煮火鍋吃。於是,我必須穿過冷藏區又厚又重的保溫門,進入溫度只有零下18攝氏度的冷凍區。
我本打算速戰速決,趕緊出來,結果PDA的指引也失去了作用,我在那個位置怎麼都找不到對應品牌的牛肉丸。在裡面找了兩三分鐘之後,我感覺身上的汗液迅速變得冰涼刺骨。在我的手已經凍麻的時候,手上的PDA也死機了。
我只好退出冷凍區準備向其他人求助,但出來之後,我的眼鏡開始起了一層厚厚的大霧,拿下來擦了好幾次都沒有效果,我只好在抓瞎中慢慢走。而這時大屏幕上的喇叭不斷播報我的單子嚴重超時,配送員已經在打包臺瘋狂催促。最後是店長幫我找到了牛肉丸,總算是完成了這一單。
在那之後店長叫住了我,“今天就試到這裡了”。我通過了面試,儘管一個小時的試崗,我大概只分揀了5單。店長問我話的時候,全程幾乎沒有擡頭看過我一眼。他只有一個要求,希望兼職也能像全職一樣穩定,不能臨時請假,能接受晚班兼職,每天到晚上十一點。我突然慶幸自己可以就此落荒而逃。走出店門、跨上自行車的那一刻,我心裡掛念着剛纔拿錯的土豆,也許沒有被發現。
帶薪減肥
在社交媒體上,我經常會看到“帶薪減肥”的帖子。一些勞務外包公司的中介把這份工作描述爲“既能拿工資又能減肥,稍微努努力,月入八千”。
“帶薪減肥”着實吸引人。(圖/社交軟件截圖)
“減肥”的確被很多人看成選擇這份工作的重要附加“福利”。大力兔是一名外貿公司的員工,前兩年疫情居家辦公時期,薪資打了5折,從那以後她開始嘗試各種兼職。一開始她還被社交平臺的“帶貨”兼職招聘吸引,那些招聘廣告上寫着“有手就能做,回報率高”,然而,一旦心動之後就會發現這些兼職無一不是讓人先掏錢買課,她很快發現自己被騙了。
其間她也嘗試做過代寫文案、寫簡歷,上街做過地推,還在市集裡擺攤賣自己做的手工藝品。
今年8月底開始,她在家附近的生鮮電商門店找到了分揀員的兼職工作,一開始覺得可以試試,沒想到一直幹到了現在。她每天下班之後就去做兼職,從晚上7點鐘幹到11點半,雙休日也幾乎馬不停蹄。
大力兔所在的門店。(圖/受訪者供圖)
晚上以及週末是生鮮電商平臺下單高峰期,雖然兼職的計薪方式是小時,但是在爆單的時候,沒人能停下來,如果時效低於一定的限度,也會被站長談話、扣錢。
儘管她只是每天兼職4個半小時,但一個半月的時間,她已經瘦了十幾斤。“這份工作逼着你不停走,體力消耗非常大。如果身體底子不好,很容易生病。”尤其是遇到爆單的時候,她需要不停負重走路,累到腳底都要支撐不住。
對於經常在生鮮平臺下單的人來說,在買菜APP上下單飲用水和大米、油等比較重的商品十分具有誘惑力。爲了最大限度吸引顧客,不少平臺雖然對於顧客購買重量很大的商品有一定的限制,但這個限制幾乎達到了分揀配送的極限。比如,小象超市可以下單一件(12瓶)的礦泉水、4桶6升的純淨水,加上其他的商品,這樣的一單重量可能達到二三十斤。所以總有人說,分揀這項運動是無氧和有氧運動的結合。
每到夏天,用戶會成箱成箱地買水。(圖/社交軟件截圖)
大力兔說,她之所以這麼拼也是沒辦法,每個月還有房貸要還。但如果沒有能夠吃苦的毅力,就算想要減肥的決心再大,也很難度過最開始的適應期。
小雅在社交平臺上分享自己做分揀減肥的經歷。她在今年10月份開始分揀,目標是在過年前減肥成功可以相親。大學畢業後她幾乎沒有經濟來源,全職減肥是一種奢侈,而一份可以減肥同時又有收入的工作吸引了她。
但在半個月之後,她發現自己的第一目標從減肥變成了休息,每天長達12個小時的工作幾乎把人榨乾,大基數的運動量令身體無法承受,每天小腿腫脹,回家必須泡腳“保養”。後來,她發現只要一停下來,自己的手就在發抖。最終不到一個月時間,她又辭職了。
“越努力越幸運”
小劉是一位全職的生鮮電商分揀員,他在上海乾了快兩年的分揀工作,上班時間是早上10點鐘到晚上10點鐘,一共12個小時,整天唯一休息的時間是中午1點後的半個小時吃飯時間。
於是,每次我和他聊天只能擠在中午吃飯的時間,他邊飛速吃飯邊聊起工作日常。晚上六七點鐘,正是一天中單子最多的時候,“完美錯過飯點”,這個時間分揀員一般不吃晚飯,餓的時候就吃點零食湊合,到晚上十點下班後再解決晚餐。
他來自貴州,普通話裡帶着濃重的鄉音,說話很急、直通通的,沒有多餘的語氣和迂迴。他覺得這份工作適合自己,不太需要跟人打交道,只需要埋頭揀貨就行。
分揀員的手。(圖/受訪者供圖)
小劉學的是生態農業,“填專業的時候瞎報的”。之所以來到上海做分揀,是因爲臨畢業時遇到校園招聘,上面寫着“不限制專業”,面試很簡單,只要識字就行,當時輔導員又催大家交材料,於是他就這樣報了名,跟第三方勞務公司簽了合同。
我問小劉最開始會感覺身體吃不消嗎,他告訴我,“現在也吃不消,每天都腰痠背痛”,“夏天的時候,顧客買水會成箱成箱地買”,但他有些輕描淡寫。他給我看了他的步數,幾乎都在三萬多到四萬多步,蟬聯微信步數榜榜首。
小劉每天的步數。(圖/受訪者供圖)
作爲全職員工,他的薪資收入爲每天78元的底薪和其他數額不多的生活補貼,剩下就是計件所得的收入,多勞得多。
這樣算下來,他平均每個月能拿到六七千元的收入。他說想要達到傳說中的“月入過萬、上不封頂”的薪資,一天起碼工作超過14個小時。
在分揀的跑酷遊戲中,“多勞多得、上不封頂”製造了美好的直觀的前景,看起來只要努力就能實現薪資的超越。在一些中介發佈的廣告中,這是一份自由的,薪資和努力成正比的工作。但像小劉這樣的00後年輕人,好像已經不再被“越努力越幸運”的價值吸引。
況且,遊戲規則永遠在變化。上半年,據南都報道,盒馬鮮生的部分門店降低了分揀的單價,賣場每單由0.4元降到0.31元,倉庫每單由0.25元降至0.21元,這意味着分揀員必須比以前更努力才能拿到此前的薪資。在上海做分揀兩年,小劉慢慢還清了16000元的助學貸款。他也想過去找別的工作,但也只是想想,“沒有其他技術,就沒有什麼選擇”。在上海兩年,他一直住在提供長租的青旅,一個牀位每個月八九百元,與近10個人分享一個房間,室友中有叮咚買菜的員工,也有快遞員。
小劉告訴我,在地圖上能檢索到許多這樣的青旅。(圖/地圖軟件截圖)
這兩年,他對自己生活的這座城市沒什麼感知,要說最瞭解的地方,大概是醫院——由於眼睛有一些問題,他跑過好幾次醫院。除此之外,他的活動範圍幾乎就是工作的門店和宿舍。每個月他會有四天的休息時間,我問他會去逛逛嗎,他說“一個人也不知道去哪裡”。
我問他會孤獨嗎,他突然笑了。也許這是他不應該、也不會考慮的問題。他回答說,“已經習慣了。”
今年,他在上海實現了一直以來的夢想,存錢給近視一千多度的眼睛做了晶體手術,現在他已經不用再戴厚厚的眼鏡。他說,家裡那邊很多同學都結婚生孩子了,他也想早點過穩定的生活,“現在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作者 劉車仔
編輯 陸一鳴
校對 遇見
運營 鹿子芮
排版 楊瑋敏
題圖 IC pno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