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來稿】散文《默寫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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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時考試,常遇默寫類試題,內容往往出得蹊蹺怪詐。比如一次受考時,就讓默寫諸葛亮《出師表》中的一段話。

不是“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也不是“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之名段,而是“宮中府中,俱爲一體”至“事無大小,悉以諮之”之冷僻段子。

這段原文,不僅涉及“陟(zhì )罰臧(zāng)否(pǐ)” “裨(bì)補闕漏”等生僻字詞,還有“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多個官職和人名,就是看着抄寫都費勁,默寫難度可想而知。幸而我平時功夫下得夠,此題得了滿分。

自結束學業教育後,再不受默寫之苦了。偶遇一些考試,也多是分析、發揮和判斷題之類,答起來較爲輕鬆得多,但事後那種“真刀真槍”看錯對的快感,也就再也享受不到了。

暮春時節,我與老伴去四川省攀枝花市自駕旅遊。去時走走停停,邊看邊玩,倒也快樂;返回時苦了,因九百餘公里路程,我們想一天趕完。老伴前排全神貫注開車,我後排閒坐無聊之極,便想起了當年考場上常被“默寫”的情景,於是掏出手機,打開“寫作”頁面,專心致志地默寫那些久違了的戲曲唱段。說實話,這些唱段真的是詞美意美唱腔美,不然,說啥我也記不住的。

我首先默寫的是京劇《赤壁大戰》中著名的《壯別》唱段。這段唱詞,表現的是該戰中三軍統帥周瑜,爲請纓詐降曹操、火燒戰船的“三世老臣”黃蓋深夜餞行送別的情景。其詞氣勢、情懷、文采,都達到了令人驚歎的程度。第一次聽葉少蘭、尚長榮先生在春晚演唱時,便迷得魂丟三魄。我現揮指作筆,邊唱邊憶,記錄如下:

浩然正氣衝霄漢,

驚醒了星斗閃閃寒。

駭浪奔濤增婉轉,

風叱雲吒也纏綿。

老將軍——

尊重了,此身經百戰,

尊重了,東風初送第一船。

大江待君添炙炭,

赤壁待君染醉顏。

松柏之骨當歲寒(若改爲“寒歲”更合平仄),

你談笑而去談笑而還。

大丈夫能把乾坤轉,

何懼瀟瀟易水寒。

默寫完成後,我又照詞哼唱一遍,覺得夠味,興致陡增。接着默寫經典傳統川劇《活捉三郎》中閻惜姣的一個唱段。該劇是朋友發給我的一個演出錄像,說的是《水滸》中的宋江,殺死不賢的小妾閻惜姣後,閻化爲鬼魂,不甘寂寞,來到陽世找到昔日相好三郎張文遠,要勾其魂魄到陰間與她玩樂。三郎不從,便被閻氏活捉而去。

其中的這一唱段,很有些“濃詞豔曲”了,但倒也符合閻氏本爲“風塵娼妓”出身這一人物特性。

(幫腔):

相思債欲了未了,

舊日情難捨難拋!

(閻唱):

自與君北樓邂逅結相好,

癡情綿綿如漆膠。

花徑不曾爲客掃,

珠簾從此爲君挑。

香醪爲君酌,

佳餚爲君調,

低吟淺唱博君笑,

畫眉深淺任君描。

只說兩情永偕老,

又誰料啊,

這無情刀斷鸞鳳交。

《活捉三郎》,本是川劇中的獨門絕活戲。它以腰、腿、褶子功見長,還使用了“鬼點燈”、“吊假腳”、“提粑人”等表演特技。但在我看來,還是該戲的思想深刻,文詞典雅,唱段優美讓人難忘。尤其此段唱詞大量化典,化得韻味百生。

你看,“花徑不曾爲客掃,珠簾從此爲君挑”,源自杜甫的“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爲君開”。接下來的“低吟淺唱博君笑,畫眉深淺任君描”,又讓人想起漢代“張敞畫眉”的典故和唐人“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的詩句。古人情愫,今人敷衍,水乳交融,風雅無限,且又在鶯聲燕語中,任由紅脣輕啓吐蕊流嬌,不讓人記住,都不行了!

路還遠着哩,繼續默寫同類題材川劇《情探》中敫桂英的一個唱段。這段戲是我幾十年前聽盒帶錄音時記住的,說的是落第舉子王魁,爲貧寒所迫,與名妓敫桂英相遇、相愛、最後相棄的故事。京劇、秦腔、晉劇、越劇、滬劇、評彈各個劇種的表演,我都看過。惟覺川劇道白、唱詞最雅最美最動人。其詞如下:

(王魁上,唱):

更闌靜,夜色哀,

月明如水浸樓臺。

透出了悽風一派。

(接念):

玉殿傳金榜,君恩賜狀頭。

洞房今夜坐,心事卻如秋。

(敫桂英上,接唱):

梨(離)花落,

杏(恨)花開

夢繞長安十二街。

夜間和露立窗臺,

到曉來,

輾轉書齋外!

那紙兒、筆兒、墨兒、硯兒,

件件般般都是郎君在,

淚灑空齋,

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見一書來!

“都是一些老古董,來點現代的,行麼?”老伴偶從我所哼詞調中,聽出了名堂。我道:“好的。”

在今年爲建黨百週年展演的精品劇目中,有一出經典川劇《巴山秀才》。此劇爲巴蜀鬼才魏明倫和南國先生在改革開放初期編寫,自貢市川劇團首演。曾風靡華夏,從大陸舞臺唱到寶島臺灣,多個劇種爭相演唱。

此劇說的是清末四川“巴山縣”發生災荒,貪官污吏因侵吞救災糧後爲掩蓋罪證而焚燒倉庫、血洗巴山,迂腐秀才孟登科通過考卷揭露真相而後被毒死的悲劇。

此戲開場不久,便有《網開一面》的一個唱段,曲調悠雅,妙語連珠。說的是流落錦城的歌妓霓裳,巧言勸說四川大帥恆寶釋放闖衙告狀的秀才孟登科的故事。當年我曾多次看演出、聽錄音,對此唱段迷得最深。還在成都軍區的某期新聞寫作培訓班上,用我的破鑼嗓子與魏先生深情款款地同臺演唱了這個段子,其夫人和姐姐合聲幫腔,其情其景至今記憶猶新。這怎麼能不倒背如流呢:

網開一面,

宰相肚內好撐船!

並非是,

漢界楚河龍虎鬥,

又何必,

衝冠一怒爲窮酸。

堂堂成都,

巍巍四川。

座座衙門,

件件公案,

都在大帥您手中管。

他——

小小百姓,

蠢蠢書顛,

微微螻蟻,

區區老漢,

諒他難把大浪翻!

霓裳保他不再犯,

高擡貴手你要多包涵!

我——

時時感恩,

天天祝願,

翩翩起舞,

聲聲請安,

夜夜琵琶爲君彈!

不看僧面看佛面,

不念皓首念紅顏!

要斬連我一齊斬,

(幫腔):

斬草除根快定言!

接下來,孟秀才幾個回合的告狀碰鼻,然後幡然醒悟。於是又有了 《焚書》這撕肝裂膽的唱段。我且默寫如下:

沉舟破斧,

掌燈焚書。

永別了,

形影相隨的老八股!

驚回首,

窮秀才心酸滿腹……

渺渺茫茫青雲路,

洋洋灑灑聖賢書。

減不輕黎民百姓苦,

救不了災荒萬骨枯!

空留下,

子虛烏有上林賦,

空養出,

攀龍附鳳名利徒……

窮秀才,

虛度年華閉窗戶,

落得個,

白髮堆滿笨頭顱。

剿巴山,

血洗雙眼初醒悟。

悟不穿,

八股習氣未根除。

告,

告得迂腐!

挨,

捱得胡塗!

四十板,

振聾發聵,

兩腿傷,

銘心刻骨。

拋棄功名告官府,

不平冤案不瞑目。

焚焚焚,

焚去個書呆老頑固!

燒燒燒,

燒出個聰明大丈夫!

此段剛寫畢,車載播放器裡,便播出了由重慶市梁平區文化幹部、竹琴代表性傳承人鄧力演唱的“四川竹琴”:《一統西蜀歸劉備》。小鄧知我愛曲藝,於是在下鄉扶貧的繁忙工作中抽空用手機錄下發來。這段竹琴多年未聽,是老藝人代代流傳下來的。用的是“從一唱到十”的“登樓調”,每句唱詞內容容量甚大,實在難得,最近我已數次所過,唱詞早已爛熟於心。且讓我輕鬆寫下:

一統西蜀歸劉備,

二刀公千里走單騎。

三將軍威震當陽地,

四弟子龍文武齊。

武(五)侯,諸葛――

武侯諸葛無人比,

蘆(六)花蕩氣壞了小周瑜。

七擒孟獲南蠻帝,

八陣圖擺在魚腹溪。

九伐中原姜維計,

失(十)卻街亭吶斬馬謖。

此“登樓調”播放才結束,彼“登樓調”心頭又響起。川劇《巴山秀才》中孟登科那段著名的“登樓調”和“下樓調”,頓時涌向心來,不寫都不行了。我在娘子一路下坡車的速行之中,連哼帶唱 ,運指如飛,默寫如下。

此段唱詞說的是巴山鄉親請求縣太爺開倉放糧,而縣官卻無糧可放。衆鄉親憤怒,央求本鄉秀才孟登科寫張狀紙上告省府。面對鄉親們的勸說,孟秀才不慌不忙地說:“諸位稍安勿躁,聽我道來”。

(孟唱):

庶民休把官府碰,

吾鄉應有君子風。

眼看考期就要攏,

陋巷寒窗苦用功。

等待我——

上成都,

進考棚,

一聲春雷報高中,

兩朵金花步蟾宮。

三杯御灑皇恩寵,

四川又出狀元公。

五旬老翁摘桂蕊,

六部領文送歸鴻。

七品縣官來伺俸,

八府巡按有威風。

九綵鳳冠妻受用,

十全十美滿堂紅。

到那時,

開倉放糧,

賙濟貧窮。

百姓稱頌,

樂享千鍾。

接着,在《收店》一場戲中,衆官兵從孟秀才處搜查大帥恆寶“下札剿辦”的手諭不成,便追問其“外侄女”霓裳的下落,以便繼續查找。孟秀才爲拖延時間,又故意如前段一樣,慢條斯理地說:“你問霓裳麼?稍安勿躁,聽我道來” 。

(孟唱):

十年寒窗狀元夢,

九考不第成老翁。

八股文章未讀懂,

七竅不通告上峰。

六神無主把壁碰,

五體投地腿打紅。

四十大板還在痛,

三年不敢會親朋。

兩耳不聞窗外事,

(收店人插嘴道):

一派胡言,

(幫腔):

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默寫完上述唱詞後想:老夫離老年癡呆還遠着哩!記憶力尚在,生活樂趣就在。我要發羣裡衆多文友賞析,但當首發魏老師指正。

半小時後,我的發帖有了迴音。魏老師在迴文中毫不客氣地對我的默寫戲文作了更正。這不足爲奇,因他是編劇,其詞其文,自然爛熟於心。但惟獨沒想到的是他對前人所作《情深》中的唱句,也甚爲稔熟,居然一一作了勘校。不是他的勘校,我怕是永遠也難唸到“真經”了。

我憑昔日記憶寫下的原文是:“更闌盡,夜色衰,月光如水浸樓臺……”心想,多有意境,不會錯吧。結果,還是錯了三個字。魏老師將其校正爲:

“更闌靜,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樓臺。”原文中的“盡、衰、光”,被他改爲 “靜、哀、明”。這一校改對不對?我細思細想那段劇情,又從“百度”上一字一句地查對唱詞後,撫掌嘆曰:全改對了!而且改得何等之雅、之快啊!

服了,服了!八十高齡的魏老師,我祝你才思永捷,身體永健,壽比南山!

尤爲可喜的是,此帖發給好友後第二天一早,有武漢轉業戰友陳曉橋,便發來了《四川戲曲》雜誌1991年第一期電子版,上赫然刊登《活捉三郎》(胡金城改編傳統川劇)劇本。

爽煞人也,樂煞人也!正是該戲,一本難求,今日得手,怎能不欣喜若狂?我立既轉發羣裡文友共賞,並與昨天默寫的該唱段進行覈對。一查,果然我把“香醪爲君酌”,誤聽誤寫成 “香腦爲君做”了。

報愧、遺憾、不斷自責:比之先賢大師,我的境界、閱歷、學識等功夫,還差得遠呢!

作者簡介:鄧高如,重慶警備區原政治部主任,中國人民解放軍少將,重慶市作家協會原副主席。冰心散文獎,解放軍長征文學獎,蟬聯三屇四川省散文獎,全國報紙副刋一、二等獎獲得者。

文章編輯:五星文藝創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