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後」悲歌
臺語歌後江蕙的演唱會上，每每唱到「家後」這首歌，聽說總有八、九成的中老年婦女朋友，會被江蕙蕩氣迴腸的歌聲，與觸動人心的歌詞，感動到涕泗縱橫，久久不能自已（注）。
老一輩的婆婆媽媽，恪守着男尊女卑的傳統習俗，先生就是她的頭家、她的天；有好東西讓先生先嚐，有營養的東西讓先生先吃，然後纔是子女，最後吃剩的，才輪到自己果腹。
我的阿嫲，就是這樣一個既傳統又認命的家後。
從我懂事開始，每次到外公外婆家，就看到阿嫲每天早早起牀、晚晚就寢，忙完家事還得忙菜園子；挑水砍柴重活，她沒有一樣缺省。辛苦燒菜做飯，還不能跟家中男人一起上桌吃飯。阿嫲很認命，她說女人就像油麻菜籽，飄到哪裡就在哪裡生根。她讀書不多，不知道什麼叫男女生而平等，只知道讀過冊的阿公，就是她的天、她的世界。阿公一不爽，就會罵她出氣。聽說有一次阿公竟然帶別的女人回家，還要阿嫲幫忙換牀單，晚上搬去跟女兒睡。她只能默默接受、靜靜流淚，還不敢哭出聲。
有一天我們幾個孫子實在看不下去了，要求阿公不準在我們面前罵阿嫲，否則我們以後就再也不來外公家了。還堅持要阿嫲一起上桌，我們纔要吃飯。於是阿嫲怯生生地看着阿公，得到准許的眼神後纔敢入座。這是阿嫲生平第一次與我們這些男生一起同桌吃飯。
母親在阿公的疼愛下，一路讀到高女。讀書多了，就知道男女應該生而平等。但是在阿嫲的身教之下，她也一樣把老公當成了她的天，成了另一個認命的家後。幸好父親對她疼愛尊敬有加，家事總搶着做。母親雖然不至於像阿嫲那麼自卑，但也處處以老公爲先。好吃的、營養的，一定讓老公先嚐。到了外公過世，她自認是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動放棄繼承遺產，讓她的弟弟、我的舅舅，繼承了所有的田產、房產，從此一生不虞吃穿。
受教育不多，懼內又好吃懶做的舅舅，雖然繼承了外公所有的遺產，卻棄生病的阿嫲於不顧。母親只好把她從鄉下接來臺北家裡奉養。父親自己老早沒有了母親，就把阿嫲當自己母親一樣的孝順着，一直到她過世，才送回鄉下與外公葬在一起。母親無怨無悔，她認爲有機會照顧阿嫲到終了，是她最大的福報。
另一個家後的悲慘例子，就是我的岳母。
她跟其他衆多閩南婦女一樣，家中以老公爲尊，老公去世了，就以長子爲尊。閩南家庭一向重男輕女，家中男尊女卑，有什麼祖傳秘方也是「傳子不傳女」。岳父在世時，事業做得十分成功，不斷地購屋置產，但全都登記在他幾個兒子名下，刻意地把唯一的女兒排除在外，據說是因爲擔心女兒嫁出去以後，外人會來瓜分他們家的房產。即令過世了，連女兒共同出資樹立的墓碑上，除了刻上兒子、媳婦的名字之外，女兒的名字竟然不在其列。
由於岳母一向把岳父當成她的天，岳父幾年前騶然去世，她的天就整個塌下來了。她每天像失了魂，什麼事都不想做，只會坐在椅子上發呆。沒幾年，她就得了老年癡呆。
此後，只有她的女兒與其中一個住在附近的兒子與媳婦照顧，其他幾個兒子媳婦長年居住國外，躲得遠遠地，從未盡過一天的奉養責任。最近住在附近的兒子也得了病，只得請個外勞每日居家照顧。我妻子則在上班之餘，帶着自己做的營養便當去給母親吃。他們兄弟授權讓這唯一留在臺灣的媳婦，掌管了母親所有的財產與父親事業的收入，卻不讓她唯一的女兒經手。這媳婦也不願把錢花在她一向處不來的岳母身上，讓她成了最窮的有錢人。
幾個兄弟媳婦雖共同排擠父親唯一的女兒，但照顧母親健康、找外勞、定期帶去看醫生、購買醫療器材、昏倒送急診室等，卻都是女兒不可推卸的責任，否則就會說她不孝順、不知反哺、禽獸不如。幾個兄弟甚至對外公開揚言，不準家中唯一的女孩在出嫁後再回來與他們分財產。但妻子不忍看到她母親如此被糟蹋，還是依然盡着她該盡的責任，無怨無悔。
最諷刺的是，口口聲聲說嫁出門的妹妹沒有權利分享父親餘蔭的老大，自己卻怎麼樣也生不出一個兒子，就是在外找大陸小三再生，也都是女兒，這莫非是天譴？ 反對自己姐姐參與家庭事務的弟弟，還是個留美博士，自己也育有一兒一女，卻依然抱持着十九世紀的男尊女卑、女兒沒有繼承權的落後思想。不知道他如何告訴他的子女，他會愛他們一樣多？
這些女人們，嫁了人就把青春獻給了先生一家人，成爲人家的家後； 雖然嫁了人，自己父母親卻得在那些自私自利、只享權利不盡義務的可惡兄弟們棄養後，接手過來自己照顧。誰叫她們如此心軟？
有人說，女人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嫁了人除了照顧自己先生、子女之外，還得照顧公婆，甚至還得繼續奉養自己父母。他們一生都在照顧別人，甚少想到自己，但是可惡的男人們，卻一再地貶抑女性，便宜事自己獨佔，勞心勞力事就全交給姐妹承擔。
我很幸運，妻子爲我生育了一兒一女。我待女兒、兒子，絕對一視同仁，買任何東西，都是兩份；我們的保險受益人，也是兒子女兒均分。更多時候，我把女兒當成捧在手心的寶貝、上帝賜給我的天使，疼愛她的心情，甚至要超過兒子；即令她出嫁了，我還是會疼她一如往昔；她的快樂悲傷，一樣牽動着我的心。我實在無法想象，如何可以狠心地告訴女兒，你嫁出去了，就不再是我們家的人，你不能再與弟弟分享父母的愛？
雖然臺灣法律保障女性的權益，但是許多傳統的惡習，卻無所不在地打壓着女性、歧視女性，許多家庭寧可生男也不願生女。相較於美國的男女平權，臺灣還是落後了一大截。我們可以看到美國幾任總統都是隻生女兒，沒有兒子。如克林頓夫婦，只生了一個女兒；如歐巴馬伕婦，生了兩個女兒。他們雖然貴爲美國第一家庭，也沒聽說他們一定要生個兒子來繼承家業或延續他們偉大的家族姓名。就是某民間報業大亨，也是由他的女兒繼承他的龐大產業，沒聽說他會刻意找個小三來生個兒子繼承父業。
臺灣男女不平等，這是長久累積下來的社會及文化問題。各企業也會有意無意的打壓女性，讓那些平庸無比的男性，佔着高位鄙視着這些能力、操守都比他們優的女性。除了靠法律保障，還需要女性的自覺，極力爭取該有的平權，絕對不能讓自己的權利睡着了。千萬不要認命地當個油麻菜籽，任人擺佈，更不要把被打壓當成不可抗拒的文化傳統，也別讓自己女兒，再度成爲男女不平等惡習下的下一個受害者。
但願「家後」悲歌，到我們這一代，最遲下一代，就能永遠成爲絕響。
注：
《家後》
有一日咱若老 找無人甲咱友孝我會陪你 坐惦椅寮 聽你講少年的時陣 你有外摮吃好吃醜無計較 怨天怨地嘛袂曉你的手 我會甲你牽條條 因爲我是你的家後
阮將青春嫁置恁兜 阮對少年跟你跟甲老人情世事已經看透透 有啥人比你卡重要阮的一生獻乎恁兜 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
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 我會讓你先走因爲我會嘸甘 放你 爲我目屎流
有一日咱若老 有媳婦子兒友孝你若無聊 拿咱的相片 看卡早結婚的時陣 你外緣投穿好穿醜無計較 怪東怪西嘛袂曉你的心 我會永遠記條條 因爲我是你的家後
阮將青春嫁置恁兜 阮對少年就跟你跟甲老人情世事嘛已經看透透 有啥人比你卡重要阮的一生獻乎恁兜 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
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 我會讓我先走因爲我嘛嘸甘 放你 爲我目屎流）
●作者洛杉基，北市，博，專業經理人。簡介表示，他出生於臺灣北部漁村，留美博士，曾旅居美國、中國，現長住臺北市。如蒙轉載、剪貼，需事先徵求作者同意。ET論壇歡迎網友參與，投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