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長鏡頭

散文

年輕時喜歡特意的特寫,一個鏡頭裝不下的頭,切開的四肢,總覺得再近一點,就能看清人生的輪廓。後來冬日陰鬱的天氣裡,就喜歡不動的遠景,遠遠遠遠的,放棄今天和明天,放棄有一天會有甚麼不同。

只要是冬日,陰陰灰灰的天氣就不散,就適合長久待在一件物事裡頭,每個人都像在冬眠,都夢遊似地在街上走着。冬日總也不變,在厚重的衣帽裡孳生地衣,或潮溼的菌類,在那裡細細、細細地抽長。人也安靜地孵出,像發芽的綠豆,把一個年末孵出來,像菌絲探出頭,散出了孢子

那些御冬的衣物,因爲曾經待過大陸那麼冷的天,所以有好幾件羽絨的大衣,都是廠里拉出來在市場上賣的,一件不用一千元。還有大陸冬天的被子、毛衣,總總、總總……堆搭成一篋篋,塞滿屋子。到了冬天,用不着,倒像是這屋子的巨大冬衣,我們倒像是住在這巨大的冬衣帳篷底下,常感到屋子孵着我們。

冬日可以一切不變。時間也是慢慢抽長着,不小心就孵出了回憶。因爲衣物太多,每年只能挪出一部分來穿,其餘還是終年壓在箱底下,於是悟出了所謂隨緣,就像冒出水面的綠萍,就是這種隨機的臨幸,被說成了緣分,人與物是如此,人與人更是。到了年冬,你像更衣一樣的,總也更迭了某些人。

人在冬日裡都安分,都不急躁,都更不長記性。大抵冬日不爲了大刀闊斧地前進,而是凝滯着,待在鬆軟而溫暖處,大抵爲了回顧,少說也是休息、計劃,爲了成爲一道遠遠的風景,而在咖啡廳外瑟縮地抽着煙。

是因爲冷,是因爲在戶外的時間都不長,行走都匆匆,所以鏡頭放遠了,纔好說清楚這天地蒼茫,不然不能瞭解,腳步爲何要如此快,爲何抱着胸,抖着腿,還是在那忍着、凍着,繼續冬眠。

就在冬眠裡,依然有事物在裡頭抽長着,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音。多半是一個溼冷的午後,孢子便在潮溼的木頭裡,伸出它的第一條菌絲,我們的夢也是那樣的,在夏日被過窄的鏡頭切齊在清醒的邊緣夢境,冬日裡卻因爲拉長了距離,那夢的菌絲一直長到白日裡,纏繞着我們,所有的事物都在靜靜的發黴。

冬天的雨是那樣接連的下法,經常是以周爲計算單位,我們問的是,「這雨要下幾個禮拜?」這種過長的時間感,被陰、雨、灰浸潤的日子,彷彿就是永世。時間感變得模糊,變得更像睡眠,就像公園睡在人行道旁的街友,泡得溼溼的,還抱着棉被縮入夢鄉里,彷彿那牀褥就是搖向外婆橋的小船。這樣的天氣,彷彿預言將有甚麼事物在身體裡,滴着水,生着鏽。

在模糊的時間感裡,進行的卻是一場不可逆的化學變化。

夢想在靜靜的發黴,計劃被腐蝕生鏽。這就是人生道路不經意地偏了舵,離開航線的原因。我的精神科醫師要問我的近況時,總是非常細緻地揀選着詞彙,他會謹慎地問我,「還是一樣在家裡工作嗎?」替代「還是在接案?」,「之後還是想在家裡工作嗎?」代替「要不要去外頭找工作(上班)」。我說,即使是討論公共事務的案子,都不想接了。因爲這一年都在當槍手,幫人寫期刊、寫市議會質詢稿。我說,我的想法都被別人拿去利用。

「像是被一些市議員拿去用嗎?」醫生笑了。那笑讓我放鬆一點,似乎看來不是大問題。

不是大問題。只是我也在策畫一場不可逆的化學變化。像一株菌類散佈孢子的行動那樣的計劃。所以我每天都去咖啡店,等待自己發黴。

家裡附近新開了一間萊爾富,它是接續一間平價義面餐廳,疫情過後,餐廳變少了,超商倒是變多了。因此這家新超商面積廣闊,留了原餐廳的一片靠窗座位區,成了小咖啡店。

我原本用更多的腳程,去相反方向的兩家路易莎,每日參拜,朝我的精神神殿獻祭。這間離家更近的店,被我用在更零碎的時間軸裡,等電影、等健身房的課,在上下約莫一小時的空檔,供我神遊,偶而入定。與其說我在這些神殿呼求降靈,與我加持,倒不如說,我以寫作爲幌子,纔好意思終日坐在一個空淨神桌前,完好貼合地嵌入時間,糊紙匠一般推合那些貼面的縫隙。偶然被人發現了,就模仿巫言,騙吃騙喝

這在神桌上逝去的時間,實是不可說、不可說。恰似虛空沒有性質,卻有膨脹的現象,心沒有性質,卻有受想行識的現象。不作意念佛,也知心上無佛,佛上無心。鑲在時間裡了,偶爾也只是看着對面社區大樓應景聖誕樹大白天就亮着,真真是晝夜也不分了。有時是在那呼吸裡突然又回返了意識,這會我又有心了,又可馳想下去,無邊無際。

神桌上的日子,實在是我是乩童,過客皆信徒,美好時光,水到渠成。我的降靈不爲卜筮兇咎,更多是精神的囈語,出神的呢喃,在意識邊緣起駕的巫覡之舞。我是個文字的打鐵匠,冶煉一種虛空界的語言,我是一組摩斯密碼,在神桌上不停排列。我是造人女媧,沒有名姓,缺乏指稱,常懷疑天地產下自己。

在十二因緣之外,無無明,無老死。在沒有二元,沒有苦,是以也無苦集滅道的時空,所謂有生,表示那人從母胎產下自己,在緣起力即將要發生的時刻,緣力推動宇宙,分娩最古老的靈魂。觀察緣力直到末法,窮劫不盡而無有生滅。

每日在神桌上產出連自己都不知曉意義的文字。偶被旁人讀了去,當作哲學,只好假裝自己也懂。事實是,我是在懂與非懂之間。創作這些文字的是我與非我之間。就像起駕的乩童未必要理解自己降靈的文字。

Bazin說,電影的長鏡頭在創造一種復義性、詩意的鏡頭語言。

也許,我只是一直在爲這個冬日取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