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比利斯 | 在時間和空間的裂隙之間

第比利斯不是一座線性生長的城市。如今它帶着記憶再一次進入狂野又迷茫的青春期,站在屬於自己的十字路口,試圖尋找一個確定的未來。

經過在多哈長達16小時的轉機,從哈馬德機場飛往第比利斯的航班終於在晚上7:45降落。比北京慢4小時的時差和舟車勞頓令我彼時正處於睏意來襲的時刻:夜幕下,視野所及,以王家衛標誌性的“抽幀”效果般從荒蕪的機場高速快進到燈火點點的市區。第比利斯坐落於一片凹陷的小高加索地區山谷之中,是一座需要仰望的城市。夜間行駛在城裡,四周排列着歐洲建築的山坡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肅穆,穿城而過的庫拉河的水流將遠處山頂第比利斯電視塔的霓虹色倒影揉碎,倒是和那個常被用來形容格魯吉亞的詞語“上帝的後花園”十分契合,莊嚴、神秘、迷人。

無論是互聯網上還是現實中,人們對於第比利斯的第一印象似乎都是十分“歐洲”的。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格魯吉亞的“人設”是擁有純正歐洲風情的中亞免籤平價小國,而漫步在第比利斯自19世紀俄羅斯帝國統治開始建造,如今成爲城市中央大道的魯斯塔維利大道(Shota Rustaveli Avenue),強烈的歐洲感的確撲面而來:從建於1851年的摩爾式復興風格建築——第比利斯歌劇和芭蕾劇院(東歐歷史最古老的歌劇和芭蕾劇院之一)、20世紀初建造的卡什韋蒂教堂,到由著名格魯吉亞裔俄羅斯當代藝術家祖拉布·採列捷利(Zurab Tsereteli)創立於2012年的MOMA Tbilisi,加上穿插其中的萬豪酒店、各式咖啡廳與餐館(不過,這條街道乃至整個第比利斯竟然沒有一家星巴克,這令人驚奇之中帶着欣慰)……位於Shota Rustaveli Avenue的議會大樓的建築上,巨幅的格魯吉亞國旗與歐盟盟旗交替懸掛,像一對相得益彰的紅藍CP;而對面的格魯吉亞現代美術館(Georgian Museum of Fine Arts)正在舉辦名聲大噪的英國街頭塗鴉藝術家Banksy的大型個展……

然而,當我沿着第比利斯的“聖山”Mount Mtatsminda的山坡伸展出的一條小街上探索時,景觀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新古典主義厚重的石牆減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有着精緻木雕花紋的陽臺,它們分明帶着波斯氣息。類似的陽臺在第比利斯隨處可見,而陽臺文化深深地烙印在這座城市的生活方式中。在更加“野生”的Chugureti區,未經修繕的老房子斑駁的牆面上,常常點綴着一個精心佈置的陽臺,提醒過往的路人,這座建築仍然“活着”,其間的居民仍然樂觀地進行着日常。漫步於第比利斯街頭,這樣令人好奇並困惑的融合與交錯幾乎隨處可見。

在同樣坐落於Shota Rustaveli Avenue的格魯吉亞國家博物館,這些奇妙衝突背後的脈絡在規模巨大的展覽中浮現:除了令人驚歎於這座城市從青銅器時代就開始的人類聚居史,以及漫長的民族史,同樣鮮爲人知的是,格魯吉亞其實是茶葉種植大國,當地的居民也曾告訴我,格魯吉亞並沒有原生的咖啡文化。沿着Shota Rustaveli Avenue穿過大道南端的自由廣場,在一家叫作Bitadze Tea Shop的茶葉店裡,Bitadze家族的成員分享道,格魯吉亞曾是世界上最大的茶葉生產國之一。當我驚歎於國家地圖上廣大的茶葉種植面積,以及店裡明顯使用了多年的中國古典多寶閣紅木傢俱時,Bitadze家族的爺爺拿出一本品牌介紹手冊,翻到其中一頁,指着照片告訴我:“我去過中國的福建泉州,考察那裡的茶葉。”

來到第比利斯的第三個晚上,我預訂了位於大衛·阿格瑪謝尼貝利大道(David Agmashenebeli Avenue)的Barbarestan餐廳的晚餐。這家餐廳曾位列全球50佳餐廳榜單,主廚以格魯吉亞公爵夫人、詩人Barbare Eristavi-Jorjadze出版的一本開創性食譜書《完全烹飪》爲基礎,用新鮮的食材和當代歐洲烹飪方式重新演繹了其中的料理。在這一天的上午,我剛剛逛了當地最著名的農貿市場——Dezerter Bazaar。

對於一個亞洲人來說,這是十分具有親切感的體驗。各式東方香料在麻袋裡盛滿冒尖兒,水產品在褪色的彩色塑料盆裡盲目地遊動、吐氣,賣土豆的農民直接把車廂的後門打開,堆滿的土豆旁邊放着一杆飽經風霜的秤,等待着當天的大客戶;市場周邊是典型的蘇聯式標準化住宅區。

此刻,我坐在Barbarestan由古老的肉店改造的如假包換的古典歐洲空間中,享用着法餐化的格魯吉亞古老料理,衝擊感再次襲來。就在當天中午,我剛剛在與Barbarestan同一條街相隔100米的一家叫作Mapshalia的格魯吉亞小飯館嘗試了傳統格魯吉亞料理,在標誌性的khinkali(和中國湯包幾乎相同,但在水中煮熟)和kharcho beef(一種燉牛肉料理,加入大米、核桃、櫻桃醬和香草調味)中捕捉令人熟悉的亞洲風味。

當然,用餐體驗十分愉快,甚至這是我在第比利斯期間最享受的一餐。離開Barbarestan,我沿着David Agmashenebeli Avenue散步回民宿。這條街是第比利斯另一條經過精心修繕的歷史街道,如果說Shota Rustaveli Avenue是俄羅斯式的歐洲,這條街則是巴黎式的歐洲,獨立畫廊、當代劇院、社區公園和精品手工藝商店棲身於大多不超過4層、尺度宜人的19世紀的古典建築中,街道的許多部分都以鵝卵石鋪設。

歐洲式的愜意很容易勾起一個人在飯飽後微醺的慾望,更何況我剛剛在餐廳喝了一杯格魯吉亞葡萄酒。我更改了導航,新的目的地是由一棟曾經屬於富商的19世紀公寓改造的Unfound Door設計酒店的雞尾酒吧,一位居住在第比利斯的旅行博主形容這裡“充滿老第比利斯的優雅和魅力”。有誰能拒絕這樣的魅力呢?

我住的民宿位於David Agmashenebeli Avenue隔壁的大街,這片被稱爲Chugureti的區域稍顯破敗與古怪,卻在倔強的雜亂中蘊藏着碰撞的生命力。“舊”不是一個人們身處第比利斯時容易感受到的特徵。畢竟,旅行者所在的是一座公元5世紀就由瓦赫唐·戈爾加薩利國王(Vakhtang Gorgasali)振興起來的古老城市,而整個第比利斯舊城在2007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清單:“舊”在這裡充盈到變得稀鬆平常。

然而,第比利斯總會在一些時刻提醒旅行者,這裡不是一座靜止的古城。在充滿文藝格調的Vera區的一家叫作Books From Past的獨立書店裡,我購買了一幅本地獨立出版機構繪製的第比利斯地圖,概念介紹文字中提到了格魯吉亞文化史研究員Zaal Andronikashvili對於國際都市的定義:“一個特殊變得普遍的地方、一個缺乏任何內部或永恆秩序的城市。相反,任何人都可以通過他們在城市中的軌跡來創造秩序。”

第比利斯幾乎完美地契合了這樣的描述。一個上午,我打車離開中心城區,前往Exposition Georgia,它是一個蘇聯時期爲舉辦貿易博覽會建造的建築羣。隨着出租車逐漸接近目的地,城市景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的眼前不再是蜿蜒的歐式街道,取而代之的是整齊劃一的標準化住宅區。在這裡,生活以另一種曾經的模式持續着,而Exposition Georgia園區中猶如奇觀的現代主義建築、馬賽克裝飾和奇異的“創造力紀念碑”與四周代表着規則與集體主義的小區、冬日淡淡陽光下的日常,組成了一幅矛盾得令人着迷的城市素描。

格魯吉亞經歷了漫長的發展時期,2003年,第比利斯變成了當代建築師的實驗場。在俯瞰第比利斯的古老Narikala堡壘下,由意大利設計師米歇爾·德·盧基(Michele De Lucchi)設計的和平橋、同樣出自意大利建築設計師馬西米利亞諾·福克薩斯(Massimiliano Fuksas)和多利安娜·福克薩斯(Doriana Fuksas)之手的第比利斯公共服務大廳(Tbilisi Public Service Hall)及音樂劇場與展廳(Music Theatre and Exhibition Hall),在老城中心的庫拉河畔扯開了一條無法合攏的時空裂縫。

一股由普通居民構成的微生態的力量以另一種方式塑造着第比利斯的城市肌理。在自由廣場南端的Shalva Dadiani Street,如果路過精美沿街建築底部的隧道,你常常會發現石牆後別有洞天:曾經在絲綢之路繁榮時期作爲社交、貿易和居住場所的庭院和豪宅,在格魯吉亞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時期形成的今天的大雜院。那些在此生活了至少半生的老人,固執地讓老宅保持着運轉。在院子裡形成一個微生態,頑強地抵抗着院牆外早已翻天覆地的新世界。

在頻頻被旅行者光顧的幹橋市場(Dry Bridge Market),時間的更迭顯得更加積極而功利。這個市場因爲本地居民出售個人物品貼補家用而興起,之後它逐漸成爲第比利斯著名的二手市場。在成堆的蘇聯徽章、俄語舊書、古董銀器後面,攤主們熟練地根據顧客手中拿起的舊物,報上售賣“過去”的價格。最終,我在一個黑膠唱片攤位停了下來,拿起一張成色一般的格魯吉亞城市民謠唱片。“這張50拉里。我可以播放給你聽,裡面的音樂非常迷人。”說着,攤主拿出手機,開始給我播放網上的轉錄版。標誌性的格魯吉亞多聲部合唱讓我的心飛到了高加索綿延的山脈裡。我買下了這張唱片。

那天晚上,在歷史可以追溯到17世紀的Gulo's Thermal SPA體驗了第比利斯著名的硫磺浴之後,我回到Shalva Dadiani Street,在一家叫作DADI wine bar and shop的酒吧的戶外沿街座位坐下,點了一杯、兩杯、三杯葡萄酒。隔壁桌的兩位看起來是白領的女人聊着都市生活的瑣事,一對更像大學生的亞文化青年男女時不時從室內出來抽菸;街對面,Burberry精品店的Logo還是2018年前的襯線字體設計,駝背的老年人在泛黃的燈箱廣告前面無表情地蹣跚而過……在溫泉帶來的身體鬆弛和又一晚的精神微醺中,我的思緒逐漸飛走了:在第比利斯,時間是以什麼方式運行的?今夕又是何年?

來到第比利斯的後兩天,我從民宿搬到了同樣位於Chugureti區的Fabrika。作爲如今第比利斯青年地下文化的重要場景,這間由前蘇聯紡織廠改造的青旅每到傍晚,庭院中就人滿爲患。來自不同國家(當然也包括本地),有着不同膚色、年齡、信仰的男男女女在圍繞庭院的餐廳和酒吧點了餐和酒,就在庭院中聊天、社交,或者只是發呆。我和同屋的土耳其男生這一晚終於碰上了時間,於是我們點好酒後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他告訴我,他在第比利斯的五天一直住在這裡,遠程工作之餘,在城裡逛逛。

在網絡上搜索諸如“最適合數字遊民的n個城市”這樣的字眼,第比利斯已經逐漸成爲榜單上的常客,不僅因爲這裡相對低廉的物價和愜意的生活,也因爲這裡仍然百廢待興的“處女地”狀態。疫情期間,第比利斯就是最受接種疫苗後的歐美旅行者歡迎的目的地之一,2021—2022年,新開業的咖啡館、餐館更是數不勝數。如今的第比利斯代表着“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在我停留期間不止一次顯現:從Dezerter Bazaar裡操着北方口音採購,顯然不是遊客而是生意人的中國熟客,到David Agmashenebeli Avenue上從紐約生活歸來,對中國武術興趣濃厚到拉着我比畫了幾局的格魯吉亞人……不得不說,旅行帖子裡出鏡率極高的第比利斯木偶劇院鐘樓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當下的第比利斯:一幅歪曲、古怪又美麗的復古拼貼。

這次我在第比利斯的時間恰好碰上週日,上午來到與Narikala堡壘隔庫拉河岸相望的女修道院(Holy Lords Transfiguration Convent),偶然闖入了週日例行的彌撒與復調聖歌(Polyphonic Chanting)儀式。格魯吉亞是世界上最早信奉基督的國家之一(僅僅晚於鄰國亞美尼亞),在並不寬敞的教堂內,我見證了東正教彌撒儀式的極盡煩瑣:乳香和蠟香混着彌撒的煙霧在教堂內氤氳,在從屋頂窗口照射進的一束因爲丁達爾效應而無比“神聖”的光線和佈滿建築內壁精美壁畫的宗教人物的見證下,教衆隨着修女的吟誦音樂依次在身前畫聖號,而後行跪拜禮。

後來我和一名在Fabrika遇到的第比利斯大學生閒聊時,他告訴我,格魯吉亞的宗教傳統正在年輕人中遇到危機。小時候,他曾在教堂唱詩班,不知所謂地唱出那些甚至早於基督教的格魯吉亞遠古音調,而如今的他與宗教漸行漸遠。東正教的傳統混合着格魯吉亞關於男子氣概與性別觀念的傳統認知,正與代表自由與多元的當代價值觀在這片土地上產生碰撞。在2019年上映的格魯吉亞電影《然後我們跳了舞》中,出生於舞蹈世家、專研格魯吉亞民族舞的第比利斯男孩梅拉布,因爲身材嬌小而無法展現格魯吉亞民族的強勁有力,持續遭到教練的否定。影片最後,他用一支忠於自我、在考官看來幾乎在嘲諷格魯吉亞舞蹈的作品,徹底斷送了自己進入國家舞團的機會,卻贏得了內心的自由。

另一個清晨,我參觀了第比利斯的絕對地標——聖三一主教座堂(Holy Trinity Cathedral)。這座世界上最大的東正教堂在格魯吉亞宣佈獨立後不久開始建設,於2004年竣工。在參觀的過程和停留於第比利斯的幾天中,我的確感受到這座建築所試圖代表的神聖感:高大到需要仰望的肅穆石牆讓這座建築無比宏偉輝煌,而且你可以在第比利斯的許多地方遠遠地看到它鋪滿黃金的屋頂。

在第比利斯的最後一個晚上,這裡下雨了。凌晨4:00,我從牀上爬起來,迎着濛濛小雨,在又一個白天與黑夜的裂隙之間離開這座城市——和我來的時候一樣。回家兩天之後,我在Instagram上刷到了土耳其室友發佈的一個快拍:在Fabrika一樓寬敞明亮的咖啡廳裡,一個男生正在興奮地試用一臺剛剛發佈的Vision Pro,彷彿完全忘記了外界的存在。

策劃 / 悅遊編輯部

編輯 / 李琛

撰文、攝影 / 張林鑫

版式設計 / CNT ARTR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