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女童遇害一週年 母親悼念哭倒在地渾身顫抖

(原標題:大連女童遇害一週年:一個母親的心碎和堅持)

大連女童遇害一週年:一個母親的心碎和堅持(來源:視頻綜合)

美玲常常覺得自己這一年變得陌生而遙遠,她的眼凹深陷透着疲憊,記憶力大不如從前。40歲的丈夫王久章一年內頭髮白了大半,愈加沉默寡言。一年前,10歲的女兒淇淇被同小區的13歲少年殘忍殺害,整個家庭彷彿跌入冰窖。

那是賀美玲從未有過的心碎時刻,她像個溺水者一般掙扎,摧垮她的是女兒的死,重新支撐起她的也是女兒的死,因爲她要給女兒一個結果。

(賀美玲在女兒遇害地前痛哭)

忌日

10月20日早上6點左右,賀美玲就再也無法入睡,一夜多夢睡不踏實,她索性起來轉轉看還有沒有什麼遺漏的東西。

早在好幾天前,賀美玲就開始準備淇淇的週年祭品孩子最愛吃的蛋糕、雞腿、水彩筆、畫紙以及學校老師之前送來的淇淇還來不及穿的校服。

淇淇生前愛穿漂亮衣服,每到換季賀美玲都會給她添置新衣,淇淇走後,她仍保留這個習慣。一件薄荷綠外套,一條打底連衣裙,還有非常厚實的藕色棉褲,賀美玲放在牀上仔細攤開又疊好,她要一併燒給孩子,她總擔心淇淇在另一個世界會冷。

9點左右,家裡陸陸續續來了記者,六十多平的室內人多了起來,王久章站在女兒的照片前久久沉默。女兒出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家裡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賀美玲和丈夫王久章停掉了工作,此前經營果蔬店交給了親戚打理;兒子中考成績不理想,去了一所職高住校,夫妻兩人在家隨便做點吃的,一天就對付過去了。

祭奠的地方選在淇淇的遇害地附近,那裡也是兇手蔡敏哲家門外,距離賀美玲此前經營的菜店僅十幾米。

(在這個路口,監控畫面最後記錄下淇淇的身影)

2019年10月20日,10歲的淇淇美術培訓班下課回家,這一段路步行僅十餘分鐘,路上有三個監控攝像頭,第二個攝像頭拍到了淇淇穿着紅衣服蹦蹦跳跳過街的樣子,然而她卻再沒有出現在第三個攝像頭裡。

失蹤的地點縮小在蔡敏哲家門前那條僅有十幾米長的路上,這條道走到拐角轉彎淇淇就可以回到果蔬店裡,但她再沒能回來,而是衣衫不整地躺在了蔡敏哲家對面的灌木叢裡。

當天晚上11點,13歲的蔡敏哲以重大嫌疑人的身份被抓獲,據警方通報,蔡敏哲很快交代了作案事實。

警方沒有披露更詳細的作案細節,賀美玲的弟弟在警方那裡看到了淇淇最後的畫面——淇淇被蔡敏哲帶進了家裡。

賀美玲後來得知,蔡敏哲掐了淇淇脖子,並殘忍地捅了7刀。據財新報道,警方權威人士稱,案發現場沒有出現大量血跡,受害人出血“主要都窩在胸腔/腹腔”,蔡敏哲的作案動機與性衝動有關,但屍檢未發現被害人被性侵。

2019年10月27日是淇淇的頭七之日,前來悼念的大連市民在蔡敏哲家門外擺滿了鮮花和花圈,淇淇的遺像被掛在蔡敏哲家的陽臺上。

一年裡,無人清理這些痕跡,現場破敗不堪,大連市民祭奠淇淇擺放的毛熊玩具鋪上了厚厚一層灰,淇淇的遺像也已褪色。蔡家窗戶支離破碎,久無人居的惡臭味一陣陣鑽出來。

(淇淇遇害地前擺滿鮮花)

提前一天,賀美玲和家人去現場重新整理了一遍,鮮花整整齊齊放了好幾排。

10月20日上午十點鐘左右,賀美玲蹲在地上,將事先準備好的祭品一一擺好,她和淇淇奶奶一邊整理,一邊對孩子說話, “淇淇,媽媽好想你……”說着哭倒在地,親戚抱着她,她渾身顫抖,有小區鄰居站在旁邊,悄悄抹眼淚。

心結

“我常常在想,要是那天接到孩子就好了,是不是淇淇就不會死?”賀美玲被自責和內疚的痛苦縛住了。

事發那天原本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週日,凌晨2點左右,賀美玲按照慣例去市場進貨,王久章九點多叫兩個孩子起牀寫作業。中午,賀美玲回家做飯,是孩子最喜歡的紅燒黃骨魚和千葉豆腐,而王久章去果蔬店看店。

午飯後,淇淇開始玩賀美玲的手機哥哥在一旁寫作業,手機聲音有些吵鬧,賀美玲讓淇淇將手機調至靜音不要影響哥哥學習,淇淇照辦了。

那天下午淇淇要去上美術培訓班,哥哥也要去補習班上課,賀美玲叮囑哥哥送妹妹上學。兒子比女兒年長四歲,是一個半大小夥子了,賀美玲感到放心。由於早上起得太早,賀美玲有些犯困,睡午覺前,她提醒自己3點鐘要去美術培訓班接淇淇。

睡眼朦朧間,賀美玲隱約看到淇淇穿着紅色衣服的小小背影正準備出門,出發前,她輕聲細語地說“媽媽,我去上課了,再見。”

再次醒來已是3點25,彷彿心電感應一般,賀美玲驚醒,看到手機裡好多個丈夫打來的未接來電。

淇淇是3點下課,美術培訓班的老師說淇淇已經放學離開,然而賀美玲和王久章卻遲遲沒等到孩子。

賀美玲內心突然緊張起來,淇淇家教嚴格,不會未經家長允許去同學家玩耍。那一刻賀美玲卻非常希望孩子只是貪玩和同學在一起。

“就那天,我忘了跟孩子說,一定等我來接她。”賀美玲說,從美術培訓班回家一共有兩條路,一條是臨街的大路,另一條是相對更近的小路,而小路正好經過蔡敏哲家。賀美玲不止一次叮囑淇淇走大路,但淇淇沒有放在心上。事實上,小路並非隱蔽的羊腸小道,下午三點日頭正盛,人流量不少,且路上還有派出所和監控攝像頭。

“網上有人說我們平時不管孩子,丟給淇淇哥哥送孩子。”賀美玲感到有些氣憤,她說盡管店裡生意忙,但她和王久章把女兒養得很精細,沒有接送孩子的時候可以說是屈指可數。

這樣的警惕並非憑空而來,早在之前,小區裡就有傳言“有變態騷擾尾隨女孩子”,賀美玲不知道是誰,但格外留了個心眼。

(淇淇遺體被發現的灌木叢中掛着白布條)

最先發現淇淇的是王久章,他打着手電筒看到了淇淇的書包和鞋子,繼而看到灌木叢中冰冷的女兒,她上衣不整,褲子褪到一半,身上被幾塊石頭和塑料袋壓着。

警察很快封鎖了現場,蔡敏哲的母親莊潔也在圍觀的人羣中,她跟賀美玲的弟弟賀貴“嘮嗑”,“剛剛看到你姐夫鑽草叢裡了,沒啥事兒吧?”

賀美玲趕到後崩潰大哭,警車閃爍,人羣圍觀,這一幕被房間內的蔡敏哲透過自家陽臺拍成了小視頻發在班級羣裡,視頻中,窗戶外黑漆漆一片,賀美玲淒厲的哭聲和警笛聲劃破小區的夜色。

當天晚上八點半,蔡敏哲在微信羣裡向同學“直播”了這一過程。除了大量髒話,他在微信羣裡說,“好不容易從嫌疑名單裡出來,又進去了。”;他擔憂“就算查出有我指紋和血,也沒事吧?”;一邊責怪自己“我的手不應該那麼賤。”,一邊又像自我安慰道“我虛歲14”;面對質疑,他信誓旦旦稱“那是姦殺,我有那麼色嗎?”;在被警察問詢前,他跟同學大大咧咧表示“警察來找我了,我錄音給你們聽啊。”;最後,蔡敏哲煞有其事地總結“三種可能,1知根知底的人;2變態狂;3酒鬼”

這些聊天記錄事後被賀美玲存進了自己的手機裡,每看一次,她的心就如刀割一般,手抖得停不下來。

“惡魔”

(賀美玲常常一人在空蕩蕩的家中)

賀美玲的世界遭遇四十年來從未有過的雪崩,壓得她直不起腰。她大部分時間都靠在牀頭上渾渾噩噩,“整個人坐不住,必須要有個枕頭墊着。”

十一年前,她和丈夫王久章從內蒙古來到大連打工,她擺攤兒賣菜,王久章開挖掘機,日子清貧但幸福,沒多久,女兒淇淇出生了,一家四口兒女雙全,頗得外人羨慕。

幾年後,賀美玲和王久章靠雙手掙出了房和車,在大連站穩了腳跟,淇淇出事前賀美玲一直盤算着將女兒的戶口遷至大連,是爲了“等女兒擁有城市戶口後考學更方便”,她喜歡這座實現夢想的城市。

(淇淇父親王久章)

賀美玲生性要強不服輸,凌晨2點左右她就要和王久章去進貨,因爲晚了菜就不新鮮了,她沒喊過過一句辛苦。她也懂得生意人的圓融,臉上常掛着笑容,來來往往的街坊都願和她搭搭話,在賀美玲看來,和氣才能生財,她給自己果蔬店取名爲“好運來”。

女兒出事後,賀美玲反覆從腦海裡搜尋與蔡敏哲一家的交集:一家三口身形高大,蔡敏哲的母親莊潔來自吉林,個頭比賀美玲高十幾公分,蔡敏哲的父親蔡偉走路擺手幅度大,路過賀美玲的攤鋪前總是親熱地喊她“姐”,他早前做海鮮生意,後來又去開了燒烤店。一次在跟賀美玲的交流中蔡偉談論起自己近來頻繁更換工作,流露出一種“沒有規劃幹一天是一天”的態度,這讓賀美玲無法認同。

對於13歲的蔡敏哲,賀美玲沒有太多印象,這個高高壯壯的少年時常從她家經營的水果攤前走過,有時也會進來買點水果,但並不搭話交談。賀美玲記得蔡敏哲腳上常年穿着的一雙草綠色漏網球鞋,她聽別人說起過,蔡澤明當晚被警方帶走時穿得也是這雙鞋。

此前莊潔曾跟賀美玲諮詢孩子教育問題,賀美玲熱情地給她推薦了淇淇所在的託管班,那是淇淇和蔡敏哲唯一的交集。而莊潔的姐姐也向賀美玲抱怨過蔡偉莊潔兩口子疏於管教,“要錢就給錢,遊戲打一整夜。”

蔡偉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教育方式,他向旁人提到希望兒子初中畢業後能去當兵,也許交給部隊歷練一下就好了。

蔡偉本人就只讀到初中。他出生在遼寧南部的一個偏遠山村,是家中獨子。初中畢業後他去大連打工認識了莊潔,兩人在村裡完婚後回到大連開始做海鮮生意。彼時海鮮生意紅火,蔡偉賺了一些錢,在大連買了一套一百來平的房子,逢年過節,他開着一輛貨車拉着妻兒氣派回家。

小山村是泥濘土路,年輕人多外出打工,蔡偉父母還居住在村裡,房子建在蔬菜大棚旁,門前平整的水泥地與村裡泥濘的土路形成對比。村民們稱蔡家在村裡家境中上,有兩個櫻桃大棚,養了豬,還種地,“一年能得不少錢兒。”只是誰也說不清楚,櫻桃大棚究竟是蔡偉的還是蔡偉父母的。

但這對賀美玲來說很重要。2020年8月10日,相關民事訴訟案宣判,法院判處蔡偉和莊潔在遼寧省級平媒道歉以及向賀美玲一家賠償128萬元。然而,蔡偉和莊潔彷彿消失了一般再未出現過。他們非但沒有道歉,也遲遲未予賠償,賀美玲提交強制執行申請書,蔡偉和莊潔被司法拘留15天,其名下房產已進入拍賣程序,賀美玲很擔心蔡偉還有其他財產被悄悄轉移,畢竟去年,蔡偉還在社交平臺上給自家大棚櫻桃做廣告。

(蔡偉所發的社交動態)

據瞭解,涉案房屋將於11月2日10時至11月3日10時在京東司法拍賣系統進行公開拍賣,第一次拍賣起拍價114萬元,截至發稿,共有4120人圍觀,但無人報名。賀美玲的代理律師參軍告訴記者,此次拍賣將進行兩輪,第一輪若無人競拍將開啓第二輪,若第二輪依然無人競拍,通常做法將是“以物抵債”,也就意味着淇淇遇難的這所房子或將抵押給賀美玲一家,這樣抵債,賀美玲無法接受。

賀美玲會仔細翻看關於淇淇的新聞評論,從網友那裡她獲得慰藉也得到信息,蔡偉的社交賬號就是她從網上支離破碎的信息中拼湊得來。蔡偉的社交賬號名字叫“我快樂小胖子”,“小胖子”是他對兒子蔡敏哲的愛稱。據賬號顯示,今年5月,蔡偉發佈了一條五一勞動節的狀態,而另一條狀態直接定位在大連沙河口區一個小區內,近期發的幾條動態配以“幸福的大連人”“生活在大連真幸福”等字樣,情緒似乎未受到任何影響。

“他居然還生活在大連卻躲着我們?!他連一點歉意都沒有!”賀美玲憤憤不平,聲音提高了幾度。

奔走

賀美玲也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起,她慢慢能下牀活動了。

各地律師聯繫賀美玲,有些提出免費爲她打官司,賀美玲沒有立刻答應,店裡曾經的一位客戶向她推薦了北京的田參軍律師,賀美玲覺得靠譜,之後踏上了漫長的訴訟之路。

(賀美玲翻看訴訟材料

2020年初,疫情爆發,賀美玲出門幾乎就只爲了一件事——向法院遞交各種申訴材料。黑色上衣搭配黑色褲子是她爲女兒奔走時最常穿的一身衣服,穿其他顏色衣服不合適,也沒有心情,她說。臥室內對開門衣櫥的頂層,堆放着近一年來針對女兒遇害案件所遞交或收到的各種材料、文件,分別用不同的公文袋裝着,每一張都很平整,沒有被摺疊過的痕跡。

(蔡敏哲家裡已落滿灰塵)

今年九月初,法院下達裁定,評估、拍賣涉案房產,法院工作人員和原告方及其律師進入蔡家,這是賀美玲第一次進入案發現場,一想到女兒在房間內慘死,賀美玲瞬間暈眩,被人七手八腳地擡了出來。

那天晚上,賀美玲做了整宿的噩夢,她夢見女兒渾身是血,她從痛哭中醒來。淇淇的小牀放置在夫婦的大牀邊,她時不時就在上面躺一躺,或許是睹物思人太過煎熬,賀美玲和王久章拆掉了小牀。屋裡時常僅有賀美玲一人在,撤了小牀的房間看起來更顯空蕩蕩。

2020年10月13日下午,賀美玲的手機信息聲音突然密集地響起來,賀美玲劃開手機頁面,許多親戚朋友、記者甚至網友發來消息,“淇淇媽媽,你看到了嗎?最低刑責年齡可能要下調到12歲了!”

賀美玲在淚眼模糊中讀完了那條新聞: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二審稿提請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審議,草案對法定最低刑事責任年齡擬作個別下調。《草案》規定:已滿十二週歲不滿十四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情節惡劣的,經最高人民檢察院覈准,應當負刑事責任。同時,統籌考慮刑法修改和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修改相關問題,將收容教養修改爲專門矯治教育。

“如果修正案早一年,會不會兇手就有所忌憚而不會犯案了?”這樣的問號深深打在賀美玲的心上。

輿論關注這一修正案能否追溯適用於淇淇遇害的這起案件上,代理律師田參軍保持謹慎樂觀,他表示,由於目前對蔡某某的收容教養尚在執行階段,如果刑法修正案通過及時,並在司法解釋上對溯及力有所放寬,蔡敏哲仍有被判刑的可能。

但法界主流聲音認爲改判概率很低。北京京谷律師事務所主任李長青認爲法不溯及既往,新修訂的法律並不能追溯過去的行爲,這也是法律秩序穩定運行的一種保障。“‘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就是爲了防止這種任意追溯的行爲發生。但可以確定的是,該修正法案通過後,新出現的類似案件即可以採用這一新法來制裁,也能從一定程度上防止該類犯罪行爲的發生。”

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專家佟麗華分析稱,下調刑責年齡對“預防未成年犯罪、辦理未成年犯罪案件有重大影響,最直接的變化就是‘惡意補足年齡’”。該條款帶來兩個重大制度變化:其一,從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角度,原來的“政府收容教養”被“專門矯治教育”取代,提出了一個系統的解決方法;其二,刑事責任年齡雖下降,但追究低齡未成年人刑事責任有嚴格的程序要求,程序的保障有助於避免執行中的偏差,更好實現未成年保護和預防未成年犯罪。“簡單的條款變化,意義非常重大,既爲正在進行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修訂提出了方向,也爲辦理低齡未成年人刑事犯罪作出了制度安排。”

一個多月前,王久章在昔日工友的幫助下,重新回到工地開挖掘機,家裡的綠植在陽光下舒展。

淇淇的遺體還躺在殯儀館裡。賀美玲說,她還在等一個結果,等塵埃落定的那天,她將安排女兒遺體火化入土爲安。

(本文中,除賀美玲與王久章之外,均系化名)

大連10歲女童遇害一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