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年味淡了,是這一屆的媽媽開始自我救贖

年後上班的前一天,我認真觀察了一下我媽。

春節對於她們來說,其實就是一場漫長的加班:短則十天半月,長則一兩個月,先是立冬後的“磨刀霍霍向豬羊”,讓廚房一批批掛上自己親手調味製作的臘肉香腸;然後四處預定好渠道可靠的豬牛鴨鵝雞以及乾貨海鮮,計算着年夜飯的人數和可能來拜年的人羣,蒸糕做餅炸排骨炸丸子炸小酥肉… 過年前一星期,開始衝刺備戰,提前一天殺魚熬湯配菜。團圓飯結束也不得閒,要變着花樣處理剩下來的食材,遇到上門拜年的家庭,還要記得送自己做的臘肉,準備好水果零食供大家聊天。

每天安靜坐下的時間不超過2小時,從杯盤狼藉廚房到時而熱鬧時而空蕩的客廳,精神高度緊繃,直到正式上班前的最後一個休假日。

很奇怪,那天下午四點多,我媽像似乎忽然想起什麼,走到客廳,一臉嚴肅地問半攤在沙發上的我,“你是今天晚上開車回去是吧?” 我點點頭,換來的卻是她的若有所思。怔怔地站了小半分鐘後,她轉身又進廚房。幾分鐘後,端了碗麪條出來。

“你別吃那麼多剩菜。” 我隨口嘟囔了一句。

“年要過完了,沒剩菜了。這是你舅媽前天來給我帶的那個日本泡麪。” 意料之外的答案讓我猛然擡頭,才發現十幾天來,老媽臉上第一次有了鬆弛的笑容。“想嚐嚐什麼味道,你要不要來一口?”

我媽吃着泡麪的開心面龐,讓我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似乎千百年來,像她這樣老一輩中國媽媽,都是這樣忙碌的度過一個又一個春節。問她,她只會說是習慣了,大家吃得開心自己就滿足了。但是,她們真的不配擁有休息麼?女性在新年是否都註定辛苦?

我問了幾個新生代母親,她們的答案,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

“你還沒算上搞衛生,買年禮,給全家老小準備新衣服的時間。” 大兒子剛上小學一年級,小兒子剛滿週歲的琳達有些激動地跟我補充。

雖然是新時代的事業型女性,琳達的春節已然開始無限靠攏於傳統主婦。過去幾年她母親身體尚好時,她至少沒有年夜飯準備的煩惱,過年最頭痛的事情是搶一家四口的高鐵票,票到手後,只需要帶着老公和孩子回孃家當座上賓,最多打打下手。去年年初母親意外的一場跌跤和遲遲未好的腿腳,讓她不得不第一次將年夜飯從老家武漢挪到了自己居住了15年的廣州。

但她並不想成爲自己的母親。不要說過年一大家子的菜,日常三餐的無形壓力也足夠讓她頭疼。她假期不多,在單位申請除夕前提早兩天回家已經耗光了今年在單位裡的人情份額。過完年怎麼都得準時算着日子回去上班,於是很早以前,她就確定今年一切從簡,清單上就只有清楚簡單的一項:“盆菜”。

“講真不怎麼好吃”,已經復工的琳達在微信上跟我說。“包裝上說得再好,肯定遠不如老媽身體力行忙活出來的飯菜好。以前我媽那基本就是全包,家裡陽臺先是提前幾個月就種上了紅菜薹,粉蒸肉和臘腸的功夫我是學不會了,我媽還有不少親戚朋友來送自己做的魚糕…過去我們就算只有一家三口,也沒有一頓少過6道菜。”

但當自己開始成爲“職業年夜飯操盤手”,琳達才發現,原來想要好好準備一道菜並沒有短視頻裡看到的簡單:“沒精力,小孩寒假作業都是幾座大山壓着,再想到所有人都要指望你吃飯,覺得自己要碎了”。不甘願像父母輩一樣委屈自己的她,今年半推半就加入了眼下轟轟烈烈的年夜飯簡化運動。

“團購買了6份盆菜,原本想着送禮給朋友也受用,沒想到自己在家就吃了4份。”

魯迅的小說《祝福》以過年爲開頭:“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裡浸得通紅,有的還帶着絞絲銀鐲子…. “福禮”五更天陳列起來,並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於男人。”

媽媽負責做菜迎新,爸爸負責喝得酩酊。在“盆菜”這種年夜飯預製菜流行以前,女人在過年前後,留下了無數類似辛苦忙碌的形象。餐桌豐盛的飯菜背後,是主婦們時間、精力和廚藝的三重付出。

家在天津的Tina是寧夏人,去年春天懷孕,過年恰逢寶寶還在日夜顛倒的啼哭期,全家都沒有精力思考年夜飯。在第一次從天津四季酒店購買盆菜後,她和家人都如夢初醒般領悟到年夜飯還可以有其他”違背祖宗“的快樂選擇。

“盆菜和酒店預製菜其實比我們想象中好吃”,產假休完已經迴歸工作崗位的她,今年繼續決定以酒店預製菜解決年夜飯問題。“就是省事,一加熱OK,酒店用料也不會差到哪裡。” 今年她和爸爸不約而同都買了佛跳牆,爸爸在某寶上買的498元4人份,翻車了,裡面很多鷹嘴豆,鮑魚儘管是鮮鮑,有點咬不動,全家人十分尷尬。

然而即便如此,Tina爸爸還是堅持換一家再買兩份,帶回老家:“奶奶在寧夏,這個東西那邊也比較少見,拿回去大家比較有新鮮感。一大鍋,也不用洗那麼多碟子。”

無數人都在抱怨年味變淡,很少有人意識到,願意像上一代那樣犧牲自己,在廚房裡無條件操勞製造年味的人也在變少。越來越多的年輕家庭因爲生存需要,不得不將工作放在更重要的位置,極端的壓力下,食物成了大家默契放棄的戰場。大概是看見了年輕人的辛苦,Tina的奶奶也欣然接受了一盆接一盆的佛跳牆,覺得挺好,煨的爛,自己也咬得動。

上海人陳茜家裡也已經有七八年,年夜飯直接吃火鍋了。至於爲什麼是火鍋——“因爲做飯的是我”,陳茜說,“我提出來的”。

起初其實是因爲年夜飯上必須要有一道半湯半煲的暖鍋,高湯煨各種食材,吃起來熱乎,“小家庭還好,大家庭的話想要花團錦簇的效果做起來就很累,很多吃功夫的菜至少要提前兩天準備。”

職場女強人陳茜索性直接買了一個不鏽鋼鴛鴦鍋,自己提前熬了各種鍋底,羊肉是羊肉的,牛肉是牛肉的,給大家自己涮着吃,免得提前做還佔一個竈眼。久而久之,鴛鴦鍋燉菜就變成了鴛鴦鍋涮火鍋,雪花牛肉卷、羔羊肉卷、貢丸…“都是去菜市場買高品質的,原本丸子裡還有一個魚丸是我爸做,他會買很大的黑魚,去骨切肉、攪打上勁,後來爸爸走了,就沒人做了。” 現在只有蛋餃是堅持自己做——也要做三四個小時,陳茜覺得已經夠了。

“春節是個假期,不是加班日期。”年輕的陳茜覺得簡單輕鬆,拆袋即食的火鍋在未來作爲家中年夜飯的新傳統,也未嘗不可。“人在哪裡,年夜飯就在哪裡,形式怎麼樣不重要。”

春節是一場耳濡目染的傳承,過去在這份鑼鼓喧天的儀式裡,孩子們都認定了家裡的奶奶、外婆或媽媽無所不能,上天總會賜予女孩們神奇的能量,她們總能在觀察中自我學習與成長,然後到了某個日子,自然而然地接過沉重的擔子,成爲家中的“主飯人”,年復一年地甘願辛勞,爲家人變出滿滿一桌菜。

直到格子間裡的工作不講情面地搶佔了新生代媽媽們的時間,分身乏術的年輕媽媽,被迫在維護日常生活和維護年節儀式二選一,於是,我們終於迎來了餐桌上越來越多預製菜出現的低配版春節。

“讓年夜飯這件事變得簡單一些,會讓我沒這麼討厭過年。”成都人曉曉7年前嫁了河南老公,年夜飯基本上都跟河南公婆和親友一起吃,前年開始,她發現了一個合理地在河南菜裡融入四川菜,同時自己也不會太累的方法,那就是買預製菜。“四川家裡做梅菜扣肉特別麻煩,要切五花肉、炒糖色、炒梅乾菜……我在河南不可能這麼操作,原材料很多也不齊。我就買了安井梅菜扣肉,只需要撕開小口,用微波爐高火加熱5-6分鐘;或者放到微微沸騰的水裡45分鐘,揭開封膜,蓋上一個盤子,再翻轉過來就可以了。”

熱鬧散場後,我們多少懷着愧疚和感慨,媽媽或長輩是不是註定年復一年反罵過,年復一年把辛勞埋藏於心成全一家的團聚。不願意進廚房洗碗的我們也許依舊可以改變世界,一點點減少”過耗式年夜飯“,讓媽媽們可以第一個坐到飯桌前,輕鬆成爲吃第一口熱辣滾燙的年夜飯滋味的人。

“我今年就簡單買了安井的老壇酸菜魚,先把魚片自然解凍,再加500-700克水煮個酸菜湯,湯沸騰後再把魚片分散開倒進湯裡,40-90秒後即可出鍋;最後在表面淋上辣椒花椒芝麻,燒一小碗熱油澆上去。我媽說特別好吃。”河南媳婦曉曉得意地說,就算只是會吃會買,也能成爲讓全家開心的“主飯人”。

年味從來不是廚房裡忙碌得停不下來的媽媽背影,預製的盆菜並非年輕人的春節全然反叛。與其抱怨年味淡了,不如讚歎這一屆的媽媽,終於決定不再苛刻自己。

本期作者| 爾亞 斯小樂

編輯|梅姍姍 視覺/創意|BOEN

攝影| 《風味人間》、小紅書@CheryIX、愛喝養生湯、哈雷m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