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使生活更高效,而藝術讓我們慢下來

裡米尼紀錄劇團《恐怖谷》

◎郭晨子

“收音機和耳機”“中英德三種語言選擇”“1V1私密對話形式”,匆忙中看到演出介紹裡的這幾個詞組時,猜想德國裡米尼紀錄劇團來華演出的《恐怖谷》是要把人和AI的對話搬到劇場嗎?是不是每位觀衆都必須在演出現場完成一次對話?這讓我這個對高科技持謹慎態度,又擔心不能只被動觀看的觀衆,未免感到有幾分“恐怖”。

紀錄劇場將現實和戲劇結合

沒想到,《恐怖谷》根本沒有這些“恐怖”。它是地道的德國製造和裡米尼廠牌,雖然“廠牌”這個詞和戲劇放在一起,也是無奈。

裡米尼紀錄劇團成立於本世紀初,發起人爲德國吉森大學應用劇場藝術學院的海德嘉·郝珂、斯特凡·凱奇和達尼埃·葳澤爾,斯特凡·凱奇就是《恐怖谷》的導演。二十多年來,他們致力於將現實和戲劇結合在一起,主要作品包括在世界各地做在地化演繹的《百分百城市》《遙感城市》,以行駛中的改裝車作爲移動觀衆席,來探索城市空間的《貨運X》《卡車穿越魯爾》和《城市守則》等。

裡米尼紀錄劇團強調觀演關係的互動,演出常常選擇在非劇場空間進行;被他們稱爲“日常生活專家”的沒有經過表演訓練的素人成了主角;耳機的使用有時是必須的,比如《遙感城市》中,觀衆戴上耳機收聽指令,行走在事先規劃的路線上,並按照指令在中途或躺或坐或跳舞,無論是在紐約、米蘭,還是上海、莫斯科。

我是誰由仿真機器人提出

我懷着對耳機和互動的抗拒走進演出場地,仿真機器人穿着白襯衫和黑色休閒毛衣坐在沙發椅上,右腳搭在左膝上。它高度還原了德國作家托馬斯·梅勒的外形,慕尼黑室內劇院爲其製作的硅膠面具以假亂真,皮膚和毛髮的質感都和真人無異,機器人內部放置電機來控制面部和肢體動作,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後腦勺——裸露在外的集成電路板!

表演區的另一側是一塊有支架的投屏,教室或會議室使用的那種。仿真機器人以托馬斯·梅勒自居,只見他嘴巴一張一合,一場貨真價實的演講開始了。

演講分爲三個部分,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的托馬斯·梅勒本人自身的經歷是一條貫穿的線索,此外還有由他的寫作引出艾倫·圖靈的人生經歷和圖靈測試,再有一部分是托馬斯·梅勒進行的採訪對話。

當機器人托馬斯·梅勒演講時,耳機裡傳來根據譯本提前錄製好的中文配音,真人托馬斯·梅勒的影像出現在投屏上。他童年和青年時代的照片、接受採訪的影像,都聚焦於一個主題:雙相情感障礙的發作是失去和奪回對自己的控制權的一場場戰爭,而照片定格的那一瞬間的扮演感、影像記錄過程中的不得不僞裝,意味着什麼呢?此刻,“我是誰”的問題由仿真機器人提出,反諷意味強烈。

機器人講述托馬斯·梅勒想要創作一部以艾倫·圖靈爲主人公的劇本,但計劃擱淺,他拿起畫筆開始勾勒圖靈的形象,投屏上出現他的畫稿。圖靈被稱爲“人工智能之父”,發明了檢驗機器能否擁有智能的測試,但圖靈本人人生最後階段的遭際十分悲慘。

投屏上,當托馬斯·梅勒在跑步機上運動,一個腿部假肢也在按照程序指令運動。他採訪一位需要在皮下植入芯片以獲取聽覺的失聰者,程序和編碼植入了肉身,這三者的關係是怎樣的?他還採訪了一位人工智能領域的教授,討論電腦是否能具有自我意識,投屏上是正在進行的無人駕駛汽車實驗。

沒有虛構的情節,一切都是“紀錄”的,無論是托馬斯·梅勒的感受、艾倫·圖靈的經歷,還是採訪對話。紀錄劇場的奧義在於如何編輯這些紀錄,於是,並不在演出現場但真實存在的作家托馬斯·梅勒、演出現場中以影像方式現身的托馬斯·梅勒本人、取代他來到演出現場的仿真機器人、艾倫·圖靈的人生經歷、圖靈測試、托馬斯·梅勒的採訪對象,至少有六個層面形成互文,指向接近全劇尾聲時的一句臺詞:“我的機器人是道林·格雷,而我則是那幅正在衰敗的畫像。”其背後對人工智能的發問又構成一層互文——類人複製品能不能取代人類?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人類又由誰“編程”?

對AI的思辨人與機器人互相解構

“恐怖谷理論”由日本機器人科學家森政弘於1970年提出,是指機器人看起來像人類而形似度又不足時,所引發的陌生感和恐懼感。《恐怖谷》一劇的後三分之一,影像中的托馬斯·梅勒讓硅膠一層層覆蓋他的面部,之後到動畫公司用3D技術打印了自己的身體,然後展現了觀衆眼前的機器人如何被製造出來。眼球的凹凸、硅膠面具拉扯的效果……這個過程的展示,說不清是機器人解構了真實的人,還是真實的人在解構機器人,甚至連“真實”二字也要打個問號了。

聲音是又一個不在場但“真實”的托馬斯·梅勒。導演斯特凡·凱奇這一次對耳機的使用似乎是毫無必要的,假設不存在多語種觀衆同場觀劇,現場只需播放一種語言,耳機就不再只是傳送聲波的設備,它製造了另一種聲音文本,針對個體並使得每個個體更加集中精力。這又是一個悖論——在聚集的人羣中孤立每一位觀衆,每一位觀衆在孤立中體驗着聚集。

這樣的作品還是會讓人想到布萊希特吧,是他提出不要扮演,要敘述;不要情節的完整,要插曲和打斷;不要共鳴,要間離效果,要讓司空見慣的事物陌生化;不要麻醉劑一般的娛樂,科學時代的娛樂是思辨。

2018年首演的《恐怖谷》架構了一場模仿演講的演講,相對於裡米尼紀錄劇團的其他大部分作品,它在形式上是最接近傳統戲劇的。上海場的演出場地YOUNG劇場“綠匣子”共168個座位,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劇場。小劇場原本是實驗戲劇的場域,在我國一度因運營成本較低而產生了很多商業戲劇。近年來,小劇場同樣面臨製作和場租成本增長的現實。那麼在走入“科學時代”之後,思辨會不會理所當然地成爲娛樂?我們的小劇場戲劇是否能繼續蓬勃?

對於人工智能持有什麼態度?人工智能的出現會對劇場創作產生什麼影響?面對這些問題,導演斯特凡·凱奇的回答是,劇場不斷創造人類共存和連接的新方式,但歌劇和芭蕾這些古老的藝術形式並不會因人工智能的發展而消失,儘管它們的一部分或許可以在技術上被複制和取代。他認爲,人工智能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明確體現在功能性上,它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高效;而藝術往往讓我們變得低效,讓節奏變慢,去思考我們究竟做了什麼。

攝影/GabrielaNeeb

圖片來源/YOUNG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