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分,今年院線最高分爲什麼是它?

作者|李安、編輯|丁宇

“再不拍,就來不及了。”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的拍攝過程,詮釋了什麼叫與時間賽跑。

2014年,製片人方勵和導演韓寒一起到浙江舟山的東極島拍攝電影《後會無期》時,知道了關於“里斯本丸”的一段歷史。

里斯本丸是一艘在二戰時期用作運送戰俘的船。1942年10月,載滿英國戰俘的里斯本丸在中國香港前往日本的途中遭遇美國艦隊的襲擊,船被擊中後,日軍轉移了船上的778名日本軍人,卻將1800多名英國戰俘留在船底。最後,中國漁民救起了300多名英國人,但仍有800多人喪生。

“里斯本丸”號

作爲地球物理學家和資深製片人,方勵意識到這段塵封近80年的歷史再不去“搶救”,就會像這艘船一樣永遠地沉入海底,被世界所遺忘。

他開始行動,2016年初夏開始搜索沉船位置,2017年9月找到里斯本丸;2018年4月開始探訪親歷者、倖存者及家人,並找到事件的始作俑者美軍和日軍的相關人士,以三方視角去還原一切。

在這場“搶時間”的記錄中,方勵採訪到了三位歷史親歷者,其中兩位是沉船事件的倖存英國士兵,另一位則是當年在東極島上參與救助的漁民,他在2018-2019年抓住了歷史人證最後時間的窗口,揭開了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的真相。

9月6日,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在院線上映,歷史的真相引人深思。電影從最初極少的排片,到“自來水”觀衆的口口相傳,從豆瓣開分9.2上漲到現在的9.3分,如今票房已超過1500萬(目前還在上漲)。

《里斯本丸沉沒》豆瓣評分

影片的最後顯示,採訪到的三位歷史見證者現在均已去世,他們在人生的最後時刻講出了那段不爲人知的記憶。如今,導演方勵年逾70歲,他在《里斯本丸沉沒》路演時提到,這段歷史真相“抓住了是我的幸運,不去做就成了歷史罪人……”

《里斯本丸沉沒》上映後,一個又一個數字被記住:里斯本丸號沉船的座標是30°13'44.42"N, 122°45'31.14"E,船內英軍戰俘人數1816人,被東極島漁民救援的人數384人,最終遇難人數843人……還有那些與拍攝有關的細節,找船、找人、拍攝,先後耗時8年,投資5500萬,爲此方勵傾盡所有,他覺得人生到了下半場,要做真正有意義的事。

"里斯本丸"號沉船座標

對於《里斯本丸沉沒》這部紀錄片業說,8年時間表面上看是一個“幸運的”電影人完成夢想的時間,亦是撫慰事件遇難者和遇難者家屬的時間,但更重要的讓這個世界瞭解歷史、知道真相的時間。

電影《里斯本丸沉沒》上映之初,有人形容這部影片是“那個爲電影下跪的男人回來了”。8年過去,方勵爲求排片下跪的事依舊讓很多人記憶猶新。

2016年5月,著名導演吳天明的遺作《百鳥朝鳳》在院線重映後持續遭遇高評分低排片的窘迫狀況。影片上映一週後,《百鳥朝鳳》的出品人方勵通過直播平臺呼籲院線經理爲影片增加排片,說到激動處他在視頻中磕頭痛哭,表示願意用下跪的方式換院線經理爲這部影片排黃金場的排片。這個做法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被視爲是片方爲了營銷搞噱頭,也一度被行業內視爲能夠爲影片帶來聲量的噱頭。

導演方勵

到了《里斯本丸沉沒》上映,又傳出方勵不僅爲影片耗時8年拍攝,甚至爲了拍攝負債、賣掉房產、花百萬登報尋人的消息。方勵沒有反駁這樣的說法,並且在採訪裡迴應了當年爲了《百鳥朝鳳》下跪求排片的事,他說那時是因爲被打動纔去幫一位老導演站臺,沒有利益關係,屬於“英雄救美”,但《里斯本丸沉沒》是自己的電影,明確表示“不可能(下跪)”。

隨着《里斯本丸沉沒》的口碑和票房不斷攀升,彼時那個“愛搞噱頭”的電影人方勵不斷證明着自己的所有行動都是在做一件事:讓電影成爲它應該成爲的樣子。賣光所有房產,現在租房住的方勵覺得自己把錢花在了最有意義的地方,《里斯本丸沉沒》是他完成了自己對兩千多個家庭的承諾。

彼時那些被稱爲“噱頭”的行爲開始彰顯出它真正的價值與意義,看過《里斯本丸沉沒》的人給出的是零差評,他們自發地開始呼籲排片,希望它擁有更好的票房,以此鼓勵“爲了理想從不放棄的人”,並銘記一段歷史。

電影中身兼導演和製片人身份的方勵,在鏡頭內外都以記錄者的身份出現,他親自採訪了能夠聯繫到的每一個遇難者家屬或後人,奔赴日本採訪當年里斯本丸船長的後人,邀請相關歷史學家分析解說,還聯繫到當年向里斯本丸發起攻擊的美國艦隊的相關人士及後代,最後,他帶着遠在歐洲的遇難者家屬來到東極島,聽曾經參與救援的漁民及後代的回憶往事,並幫遇難者家屬與至親做最後的告別。

方與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倖存者丹尼斯·莫利

而在電影之外,很多事情依然在繼續。9月17日中秋節那天,《里斯本丸沉沒》的官微發佈了一條消息,影片中在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中犧牲的英國士兵約翰的中國愛人“樑素琴”(真實姓名:樑秀金)已經被找到,約翰的外甥女與遠在廈門的樑秀金外孫進行了音頻對話,一段跨越八十多年的情緣重新連接。在這個被中國人視作團圓的節日,這段歷史也在以另一種團圓的方式進行。

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時長122分鐘,影片的主要時間線索有兩條,一條是戰爭結束後的當下,即方勵拍攝紀錄片的時間;一條是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發生當年,1942年的二戰時期。前一條時間線索主要以採訪事件相關人及後代爲主,後一條線索用動畫方式呈現,兩條時間線索交叉敘事,最終還原了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的真相,以及遇難者家屬、沉船事件救援羣衆,事件其他相關人士此後的生活和受到的影響。

作爲一部還原塵封歷史真相的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注重講述故事的邏輯性和嚴謹性,在技術方面也十分考究。

影片從鎖定里斯本丸沉船座標作爲切入口,爲了儘可能地貼近史實,方勵與團隊通過各種方式集合了多方視角,包括兩位在世的事件倖存者,其他事件遇難者家屬及後人,里斯本丸的日本船長,導致里斯本丸沉船的美軍艦隊士兵後人,參與救援的東極島漁民等,最終確保了多維度還原真相。

鎖定里斯本丸沉船座標

這麼多年過去,無論是搜索船隻還是尋找事件相關人都有着不小的難度,方勵在調取歷史素材的同時,在海外花費百萬投廣告、上節目,給可能的知情者發郵件……然而最難的還是對1942年10月事件發生時的情況進行還原。事件的倖存者已是‌鮐背之年,他們對於過往的記憶需要被考證和補充,如何把文字描述用影像的方式呈現,對創作者來說也是不小的考驗。

方勵用動畫復現的方式描述了沉船前後發生的經過,這段根據歷史資料和倖存者口述還原的事件原貌被業界評爲“展現歷史穿透力的同時,不干擾觀衆的視聽體驗”。

觀衆可以通過動畫身臨其境地感受到發生在里斯本丸上的殘酷真相:一千八百多名英軍戰俘被迫擠在里斯本丸底部的船艙裡,白喉、腳氣等疫病流行;日軍如何在里斯本丸被魚雷擊中後棄船並想要淹死船上的英軍戰俘;戰俘們如何想方設法逃出船艙;在船隻靠近東極島的時候漁民們如何組織救援……

對於這段展示沉船事件始末的動畫,製作團隊從人物動態、故事情節、視覺到聲音都進行了準確且精細的設計,配合動畫所呈現出的具有歷史感的聲音是年輕的聲效團隊在多次模擬實驗中的最優解。

作爲一部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能夠在豆瓣獲得9.3的評分,一個電影人爲追求真相所耗費的時間和心力、資金並不能成爲它最大的優點。它的零差評來自於獨屬於紀錄片的真實性、審美性和人文性,它在記錄真實事件的同時,通過鏡頭語言和敘事手法來展現美感和情感,爲當下的更多人和未來的每個人提供珍貴的歷史資料和文化參考。

方勵與“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倖存者威廉·班尼菲爾德

你很難在這部電影裡感受到煽情的成分,方勵也在採訪中提到“煽情是紀錄片的大忌”,但整部影片卻無時不刻地涌動着觸動人心的情緒和力量,動畫場景裡英國士兵們唱起的那首《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令人動容,遇難者的家屬提到父親的家庭從不過聖誕節,因爲正是在1941年的聖誕節之後,英軍戰俘被送上里斯本丸號的……這些近乎於新聞片的呈現方式,或許正是創作者努力削減“創作性”,弱化電影戲劇性所帶來的收穫,因爲這段歷史本身就像是一段“三幕結構”的戲劇。

在武漢路演現場,導演方勵被問到這樣一個問題:“在尋找里斯本丸的過程裡有沒有想過,萬一沒有找到該怎麼辦?”他告訴對方:“找不到就一直找,找不到就不會罷休。幹8年又怎樣?就算18年也要幹完,這是歷史使命。”

武漢路演現場

電影中出現過類似的問題,在關於里斯本丸的海外街頭採訪裡,幾乎所有人都表示自己不瞭解或不知道關於這艘沉船的歷史。期間,一個男孩問採訪者,你們爲什麼執着於找一艘沉沒多年的船?

尋找里斯本丸,拍攝《里斯本丸沉沒》卻與歷史使命所應匹配的宏大敘事無關,它用平實與剋制的方式展現了人性中的美好與善意,讓戰爭與和平的議題在當下更顯珍貴。影片中有多位採訪者出鏡,除了三位倖存的事件親歷者,更多是事件遇難者的家屬和後人。

方勵與“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倖存者後代

影片最後,船上每個人的名字和軍銜滾動出現,這些名字伴隨着他們的親人在等待他們時發生的故事,銘記着那些被救下的倖存者在返鄉之後如何度過痛苦的一生。

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之外,數不清的家庭和人經歷着堪比沉船當日的磨難,方勵用鏡頭記錄了這些延續了不止一代人的痛楚和思念。

盟軍戰俘後代

在他的鏡頭裡,有奔赴戰場的長子留給時年5歲的弟弟的親筆信,信裡的內容現在看來與遺書無異,這位惦念着家人的哥哥明白自己此去不知歸期和歸途,事實印證了他的擔憂;與中國姑娘相戀的英國小夥子寄給家人的信裡,是心上人的黑白照片,熱戀中的他在信裡對家人傾訴着自己對姑娘的感情,以及她爲了和自己在一起變得無家可歸的事實,兩個人在結爲夫妻不久後便被戰爭分開,之後是陰陽兩隔。

關於歷史的記錄中,書信佔據了很大一部分的比重,這是那個年代最常用的通訊方式,放在當下會顯得有點漫長,有人在看電影的時候感慨:“如果當時有微信或者電話就好了,馬上就可以知道對方的情況,或許也能被及時救援。”但那些沒能及時抵達的訊息卻成爲寄託思念最好的方式,它們被保存在書本相冊裡,因時間泛黃的紙張和變淡的墨跡爲歷史的真相與人的情感鍍上了寶貴的成色。

方勵與軍事顧問費恩祺

與書信同樣質樸的是當年對盟軍戰俘施以援手的東極島漁民們,在影片中,最後一位在世的親歷者是坐在輪椅上已經90多歲的林阿根,而其他親自參與救援的漁民只能通過家人的講述和當時鳳凰衛視的採訪資料得以呈現。

導演方勵覺得,這部電影不僅僅是要把這段歷史講給全世界聽,也希望讓更多人知道我們東極漁民先輩當年的英勇付出,併爲他們的善良勇敢而感到驕傲。對東極島對漁民來說,這次救援是“做了該做的事”,但在1942年的秋天,整個東極島的漁民都承擔着失去性命的風險,即便如此他們義無反顧地集結了所有能救援的工具和人,成功挽救了384人的生命。

盟軍戰俘後代與林阿根老人

在這次救援中,有三個英國人被喬裝成漁民藏在海邊的岩石下,漁民們不僅承擔着隨時被日軍發現的風險,也要穿梭在危險的礁石間爲救助傷員送藥送飯,並在之後輾轉多個日軍監視地把三個人送往英國駐成都大使館,這三個倖存者將他們的經歷記錄下來,成就了《里斯本丸沉沒》真相的重要部分。

找一艘沉船的意義是什麼?每個人心裡有自己的答案,但《里斯本丸沉沒》片頭的一句話或許說明一切——“本片完全基於歷史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