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實地記錄那段歷史,記住那些平凡的人”

本文轉自:新華每日電訊

“忠實地記錄那段歷史,記住那些平凡的人”

高滿堂談《南來北往》故事背後的故事

與高滿堂6次合作的演員陳寶國說:“高滿堂是人民劇作家、時代記錄者。40年來,他將現實主義創作這條線貫穿到底。”

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教授戴清說:“高滿堂的作品是平民精神的寫照,他用40年創作鑄就了一部可歌可泣的平民史詩。”

高滿堂說:“40年來,我一直遵循一個創作原則,我寫的都是那些歷史不能忘記的平凡人,共和國不能忘記的人,那些勇於做中國脊樑、給我們勇敢智慧的人,帶領我們走出困惑的人,一句話,就是那些大寫的中國人。”

——摘自本報2023年5月19日報道《高滿堂的“平民史詩”何以贏得“滿堂彩”》

本報記者於力

2月26日,在觀衆依依不捨中完美收官的電視劇《南來北往》,承接了高滿堂一貫的現實主義創作風格,真實地記錄了一個時代,真情地書寫了一羣平凡人,爲高滿堂的“平民史詩”又增添了濃重一筆。

電視劇《南來北往》自2月6日在中央電視臺電視劇頻道首播以來,熱度不斷走高,話題不斷登上熱搜,劇情高潮期間,央視八套收視率屢屢破3,酷雲數據顯示峰值破4,開年第一大劇實至名歸。劇中展現的溫暖人情與年代記憶受到觀衆的廣泛好評,引起人們的回憶和共鳴。他們通過留言、發抖音等方式,追究細節,討論相關話題,表達對這部劇的喜愛:

“用一列火車上的人生百態和一個大院的人情冷暖展現了一段時代的變遷,它不僅是一部優秀的電視劇,也是一部有價值的歷史教材。”

“《南來北往》霸佔了我家電視,時代列車和大院情對味了。”

很多網友認同:今年過年三件事,吃飯、拜年、看《南來北往》。每天晚飯後,都是全家守在電視機前,一起上車《南來北往》,小的笑段子,大的回味舊時光。

綠皮火車和大院生活逐漸消失,但在過去幾十年漫長的歲月中,它們所承載的精神意象,又一點點沉浸在國人的基因裡,是幾代中國人的精神家園。

無論是年代追憶還是當代書寫,都因爲如實、真切地反映了不同時代下普通人的心聲,才具有超越時空的精神力量。《南來北往》以深情的目光回望大時代中的小人物,黑土地上的衆生相,將個體、地域和社會緊緊捆綁在“時代”這趟列車上。

《南來北往》收官前夕,高滿堂在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說:“40年來上車下車的乘客、鐵路工人和公安幹警的故事,他們的日常生活、南來北往,串起改革開放40年的大氣象。”

關於題材:首次“觸警”寫的還是大時代

《南來北往》是高滿堂創作的第52部電視劇,也是他第一次觸碰公安題材。即使年近古稀,高滿堂依舊對創作有着飽滿的熱情,經歷了整整四年五稿,只爲寫出心中滿意的人物與故事。

談起創作初衷,高滿堂表示,創作首先是有感而發。這些年反映公安題材的影視劇很多,時間一長數量一多,基本的套路便形成了,大都是由一個案件而來,引發出後續的故事與懸念、逃亡與追殺、對峙與解謎等,模式已經趨於固定化,這讓第一次寫警察戲的高滿堂也感覺有些棘手。

在一開始的嘗試中,高滿堂發現,自己也會和其他人一樣“落入俗套”,這是一種很難迅速掙脫的慣性。於是他開始警惕,認爲不能當“大路貨”,一定要有獨屬於自己的東西。於是他停下創作,開始自我反思。這一反思,還真的想起了一些事情來。

高滿堂的童年,在鐵路邊度過,他孩童時期最愛做的遊戲之一便是在鐵路沿線抓蛐蛐、看火車。年幼的高滿堂每天約着小夥伴一起,站在鐵路線邊上,特別羨慕地看着火車一列列飛馳而過。

二十歲下鄉,高滿堂第一次坐上火車,眼中盛着南來北往的人,耳中裝着火車行駛的聲,新鮮感滿滿。他甚至不願下車,只想坐久一點、再久一點。

“正是不同年代對於鐵路和火車的不同回憶,創作一部火車戲的念頭纔始終盤桓在腦海中。”高滿堂說,想細緻刻畫發生在火車上幾十年的故事,未免過於宏大,重點難抓。這時他突然想起自己想寫的警察戲來,警察加火車,一個鐵路公安題材的靈感就這樣降臨。

隨着思考的深入,高滿堂發現從一趟幾十年如一日按線路行駛的列車和幾十年都堅守崗位的鐵路警察身上,剛好可以反映改革開放這四十年來的風雨變遷。

爲此,高滿堂找到了擺脫公安題材俗套的辦法——不能整日在案件裡打轉。在這部劇中,既有常見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南來北往的人在列車上遇到的種種案件,也講述了一些溫暖的故事。車上、車下兩條平行線,更加註重日常生活,注重時代特徵。

讓高滿堂覺得有些困難的地方是劇情的架構,一趟列車,兩個主角,站臺、列車、鐵路線三個要點,四十年風雨歷程和社會變化,面對這些要素,高滿堂決定以鐵路四十年發展中的乘客故事與鐵路民警、工人的故事這兩條主線和主角生活的鐵路大院爲基礎,以“大案是懸念,小案不間斷”爲結構,注重人生變化,感受大院溫暖,既有悲喜交加,又有情趣盎然。

針對劇中人物創作,高滿堂說:“我的筆不是從英雄出發,而是以平凡作爲起點,寫平凡人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歷史侷限和有情有趣的生活。我始終堅持的創作原則就是小人物、大歷史、大背景。”

創作需要不斷創新。高滿堂發現,年輕觀衆更傾向於在笑聲和感嘆聲中感受鐵路變化,體會苦辣酸甜和時代進步。於是他採用了多種戲劇元素,包括喜劇、悲劇、懸念等,並將這些元素統一在一個風格敘事之下,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正劇、喜劇、懸念、情趣混合的現實主義敘事風格。作爲一名經驗豐富的編劇,高滿堂經過四年五稿的全力打磨,終於將笑聲、淚水、緊張等元素按照比例統一在一起,形成了如今觀衆看到的《南來北往》。

關於真實:想起春節借五塊錢的尷尬經歷

高滿堂認爲,現實主義題材的電視劇,尤其是年代劇,不同於偶像劇單純要求“演員好看”“劇情好甜”,而是更加要求真實,尤其是故事和細節,只有真實,纔是年代劇唯一的出路。

《南來北往》描繪的生活場景,從1978年到2018年整整跨越了四十年。作爲這四十年曆程實實在在的感受者,高滿堂把自身的經歷和體驗,經過藝術加工,揉進了創作中。高滿堂說,有些觀衆提出了《南來北往》當中的社會背景和細節塑造是否真實的問題,例如有年輕網友提出,當年賺四五十塊錢,也不至於買不起自行車吧?高滿堂回憶,當年他和愛人一個月加起來能賺七十塊錢左右,要贍養老人,根本沒有餘錢來買自行車。再加上那個年代不論做什麼都需要相應的票,而票需要攢,一輛自行車需要十二個工業券,即使能從別人手中借到,也很難還上。在那個不算遙遠卻物資匱乏的年代,一個人一個月只有三兩油和四個雞蛋的份額,大家都捨不得吃,大多攢到過年。

高滿堂回憶說,他1981年結婚,父母給了他總共800塊錢操辦婚事,包括新房的佈置、傢俱被褥的購買以及五桌宴席。宴請賓客的肉票不夠用,他又找同學借了十個豬蹄,才勉強湊夠。最讓高滿堂難忘的是1982年春節,家裡沒錢了,連送客人的禮品都拿不出來,如果不能借到錢,那麼春節期間便只能待在家裡,無法走親訪友。高滿堂的愛人決定到她七姐家借錢。七姐家人口多,壓根沒機會張口,“我愛人就這樣在七姐家從早上八點幹坐到中午十二點,離開時七姐送她到門口,她悄悄說,七姐,我這個年過不下去了,能借我五塊錢嗎?七姐一下子就哭了,說老八呀,你坐了這麼久,就爲了這事呀。”

這些讓現在的年輕觀衆聽來覺得無比心酸和不可思議的故事,卻恰好是高滿堂那一代人成長過程中最真實也是最普遍的經歷。作爲一名幾十年來筆耕不輟的編劇,高滿堂認爲,《南來北往》作爲一部年代大戲,劇中的每個故事都應當是有出處有考證的,否則失去了真實,也就失去了藝術生命。只有用真實發生過的故事爲支撐,並以說故事的人自身經歷來填補空缺,寫出來的劇本才能不落俗套,才能真正豐富“這趟列車”的酸甜苦辣。

高滿堂認爲,作爲文藝工作者,使命之一便是要通過年代劇把獨屬於那個年代真實的苦難、困難和困惑毫無保留地講給年輕觀衆聽。“我們的責任就是儘量傳達真實的信息,教會年輕的孩子們瞭解歷史,瞭解共和國幾十年的發展歷程,懂得珍惜來之不易的生活。”

關於素材:踏上綠皮火車才能看懂老乘警的眼神

高滿堂認爲,素材的積累除了自身的經歷,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便是獲取切實發生在鐵路警察身上的那些事。爲了獲取第一手材料,高滿堂特意去了濟南鐵路公安局,前後參加了兩次座談會,並找到幾個老刑警和老乘警,一起去坐了幾趟濰坊市依舊保留的綠皮火車。在熟悉的火車“咣噹”聲中,他們聊起了那些或平淡或有趣,或悲傷或驚心動魄的故事。

高滿堂選中採訪的三名退休鐵路警察,分別是黃建寶、張山林和周興平。他們常年在火車上工作,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經歷的各種各樣的事太多太多。但是面對採訪提問,他們卻很難敞開心扉,只說這些都沒什麼,是我們應該做的。於是高滿堂便邀請他們一起坐一趟綠皮火車,再試着聊一聊。

高滿堂驚奇地發現,雖然已經退休,但幾名警察在上火車的那一刻,眼神和狀態就發生了變化。站臺上逗趣聊天的狀態變得嚴肅,漫不經心的眼神也瞬間亮起,下意識地環顧四周,掃向每一名旅客,彷彿任何違法犯罪行爲都逃不過那幾雙犀利的眼睛。

更讓高滿堂暗自覺得“有戲了”的時刻,是在落座之後,列車開動,熟悉的車廂廣播響起時。那一瞬間,三個原本不大願意講話的老警察,一下子就打開了話匣子,同高滿堂講起了多年來的所見所聞。

“我在劇中設計了師父和徒弟經常鬥嘴互侃的細節,這些細節也是我在採訪過程中受到的啓發。”高滿堂說,那時的火車跑得慢,一天到晚耳邊都是單調乏味的火車“咣噹”聲,便衣警察需要混雜在旅客中間,時刻注意動向。雖然有座位,但往往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甚至幾十個小時,怎麼能一直保持警惕呢?最簡單的辦法,只要有空,就互相鬥嘴,不然閒着就會困。

高滿堂說:“不論乘警還是便衣刑警,脫下警服,他們也都是普通人,沒有料事如神,也沒有英勇無敵,一旦穿上警服、別起警徽,肩上就多了份保護百姓的責任。”

關於編劇:真正的靈感從來不是在書房出現的

縱觀幾十年來的各種影視劇,鐵路背景並不少見,公安題材更是五花八門,但鐵路警察題材的電視劇,卻基本沒什麼叫得上名字的。《南來北往》卻偏偏選中了這一“偏門”領域,還做出了一部“熱門”大劇。如果說導演賦予了一部劇豐滿的血肉,演員激活了人物的靈魂,那麼編劇便是整個劇情和故事骨架的構建者。就像一個人,想要站起來,又要立得住,骨架撐得住纔是最基本的要求。

作爲一個老劇作家,高滿堂對如何做好編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名好編劇,首先要有遠大的理想。不能幹“行活”,要有隻屬於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是新鮮的,人物是自己的,要將一部比一部好作爲理想,而不是以一部比一部掙錢爲目標。投資方的目的只有一個:快寫快拍快賺錢,而這對編劇來說,就十分危險,畢竟藝術不能單純求快,在一切求快的標準下,是很難產生高水平的現實主義藝術創作的。

《南來北往》的劇本,即使是經驗豐富、寫了一輩子的高滿堂,也打磨了整整四年,才最終呈現在觀衆眼前。“所以對於藝術創作者而言,能沉得住氣很重要,只有對生活、對時代、對作品永遠保有熱情,才能通過自己的筆觸,帶給觀衆心靈的啓迪。”

高滿堂認爲,好的編劇除了要有遠大理想和對藝術創作的熱情,更要有深入生活的積累和閱歷。譬如《南來北往》劇中,春運期間,上不去車就只能從車窗向裡面塞人,先把行李扔進去,再和車廂裡的人打個招呼自己爬進去。車座底下躺着的、行李架上攀着的、廁所裡挨着站着的,到處都是人,和幾十年前火車上的場景幾乎一模一樣。正是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細節,才讓一部文學作品從乾巴巴的敘事真正走向了鮮活。

高滿堂說,現在一些創作者喜歡講“感覺”,甚至以自我感受作爲創作標準,這樣的創作方法是不會誕生好作品的。“對於現實題材的影視劇而言,‘我之所見’和‘我之所聞’纔是真正應當佔據創作主導的因素。要知道,真正的靈感從來不是在書房出現的。” (參與採寫:於朗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