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契訶夫(下)
1898年《海鷗》在莫斯科藝術劇院演出大獲成功,圖爲契訶夫(正中拿書者)爲劇組成員朗讀劇本的情形。(櫻桃園文化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在當時大家印象中,西伯利亞除了出奇寒冷之外,還是一個法外的窮山惡水之地,交通不便,盜匪猖獗,許多流放犯人在那裡逃獄成功之後,走不出西伯利亞,就窩在那裡就地淪爲盜匪,逢人便殺便搶,庫頁島新近開闢爲流放殖民地,據聞也是遍地殺人不眨眼的盜匪,每個人身上都染有梅毒,那裡的生活環境甚至比西伯利亞艱苦百倍,每個人都想逃離那裡,事實上,這些都是誇大不實的傳聞。契訶夫在旅行途中必須不時寫信回去跟母親報平安,其中有一封信這樣寫道:「……這裡除了比較冷之外,一切都很好,這裡的人都很親切善良,整個環境很寧靜安詳,至少這裡的男人絕不會打老婆,也未聞說有殺人搶劫的事情發生……。」事實是否如此,我們無從查知,也許是爲了安慰母親,不讓她憂心,不得不這樣寫,但從他整本書的描述看來,在他那個時代,到西伯利亞或庫頁島旅行,大致說來,應該還算是安全的。
其實在那裡旅行,真正對人身安全的最大威脅並不是人,而是大自然的惡劣環境,當時西伯利亞尚未築有鐵路(注),旅行時只能仰賴河流航行和馬車以及雪橇的運輸,河流經常因暴雨而氾濫成災,道路積雪融化時則是寸步難行,船隻或馬車翻覆意外時有所聞,顯然大自然的威脅大於一切。
(注)關於西伯利亞鐵路問題,在契訶夫離開庫頁島之後隔年,也就是1891年,沙皇政府下令動工鋪設西伯利亞大鐵路,先築烏蘇裡到海參崴這段幾百公里的路段,等整條鐵路築到莫斯科時已經是1916年,鐵路長達約9228公里,是至今爲止全世界最長的鐵路,也是全世界旅人最愛去的旅遊勝地,從莫斯科出發到海參崴,七天七夜,另有兩條支線可前往中國北京和北韓平壤,第一條穿過外蒙古進入中國到達北京,第二條從中國東北進入,分別前往中國北京和北韓平壤。
會促使契訶夫前往庫頁島旅行的第三個因素,來自於哲學上的道德問題:契訶夫向來即是個深具人道主義胸懷的作家,他不但同情窮人,同時關懷受苦受難的弱勢族羣,曾經有一些批評家批評他和托爾斯泰一樣,只會描寫貴族和中產階級,如今他要來探訪庫頁島,揭發全世界最惡劣的囚犯生存環境,他要讓讀者知道,他絕不是一個象牙塔裡的膚淺作家,他要走入羣衆,這本書從一開始在蘇沃林先生的《新時代新聞》連載時,立即引發熱烈的迴響,並引起當局的注意,因而影響了當局在流放地獄政改革的方向。同時也有批評家說,庫頁島之行是契訶夫畢生創作生涯的分水嶺,如同西伯利亞的勞役苦刑是杜思妥也夫斯基畢生創作生涯的分水嶺一樣。
誠然,契訶夫從庫頁島回來之後,健康受損了,身體狀況變差了,但在創作上卻越發成熟穩重,視野也變得更加寬廣遼闊,比如像《決鬥》、《第六號病房》、《帶小狗的女人》……等等。如果說契訶夫的短篇小說作品然確寫得比莫泊桑好,也更有深度,指的就是這個時期的作品。還有這時期的戲劇,突然發光發熱,比如像《海鷗》、《凡尼亞舅舅》、《三姊妹》和《櫻桃園》等,後世談論最多的幾齣作品,不但當時不斷演出和廣受好評,如今也已經成爲現代戲劇獨樹一幟的偉大經典,直到今天還在世界各地不斷演出。
契訶夫於1890年4月21日坐火車離開莫斯科,並於4月底越過烏拉山進入西伯利亞,當時西伯利亞尚未築有鐵路,沿途只能航行河流和坐馬車奔波於道路之上,路上驚險重重,發生過多起生命攸關的意外事件,比如夜裡馬車追撞和河水暴漲時的驚險航行,經過一番餐風露宿和有驚無險的旅程,兩個多月的折騰之後,於七月初乘船進入庫頁島。當船在靠近庫頁島時,他開始擔心可能上不了岸,更不要說要參訪監獄和屯墾地了,所幸後來順利上岸之後,剛好碰到東西伯利亞總督寇爾夫男爵來庫頁島出巡,而他湊巧又是契訶夫的忠實讀者,等查明來意之後,立即簽發一張最高等級通行證給他,總督說:「儘量看,咱們不怕人家看!」憑着這張通行證,愛去哪就去哪,愛幹嘛就幹嘛,想看甚麼就看甚麼,唯一條件就是不準接觸政治犯。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契訶夫憑着這張通行證才能在庫頁島上通行無阻,順利走遍島上各處監獄和屯墾地,而且每到一個地方都受到最高規格的接待,也能深入訪談到許多犯人和許多屯墾者,本書完成後,論其後續效應和文學風格的展現,絕不亞於杜思妥也夫斯基的《死屋手記》,一個是小說家的平鋪直敘風格,另一個是散文家的抒情筆調,這是契訶夫在他那許多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和戲劇之外的,唯一一本散文作品,既是報導文學的絕佳典範,亦是散文書寫的上乘結晶之作,我認爲是很珍貴的。
契訶夫當年30歲,在俄羅斯文壇上已經赫赫有名,論名氣僅次於托爾斯泰,當他對外宣佈要去庫頁島之後,許多報章雜誌爭相報導他要參訪庫頁島的消息,他在一年之間讀遍莫斯科和聖彼德堡兩地圖書館和書店有關西伯利亞和庫頁島的所有資料。他甚至還專程去法務部的監獄司拜訪高階主管,說明想參訪西伯利亞和庫頁島的意圖,他想要一張通行證,對方說:「甚麼通行證?不用!只要亮一下您本人身分證件即可,真是歡迎至極,我們不怕人家看!」結果契訶夫才一離開,該主管立即拍電報給西伯利亞和庫頁島各監獄說:「請注意,有一位名叫契訶夫的我國著名作家要去你們那裡參訪,記住,別讓他進來!否則大家別想再混!」
充滿魅力的兩章
細心的讀者讀到此書最後時當會注意到,本書的結尾部分顯得很倉促草率,不像是傳統一篇故事或一本書該有的結尾樣子,也許我們可以從兩個截然不同的角度來看這個現象,其一,這是契訶夫在後期創作上特有的創新,他尋求一種「沒有開頭」的開頭和「沒有結尾」的結尾的敘述故事風格,這對傳統讀者來講是一種閱讀上的挑戰,比如像短篇小說《帶小狗的女人》,當一對已婚男女在進行外遇故事,故事來到頂峰高潮時,也就是說兩方當事人都陷入極大困擾,在猶豫要不要繼續走下去時,一切竟突然結束了,小說最後寫道:「他們最複雜和最困難的部分才正要開始。」這不像是一篇傳統故事該有的結尾,因爲對外遇故事沒做圓滿的交代,可是,仔細想來,也許我們起先會感到突兀,繼則會感受到某種別開生面的美感,不落窠臼,別有韻味。
其二,契訶夫從庫頁島回來,健康大爲受損,他病倒了,他原來早已有咯血紀錄,且已經診斷爲肺結核,如今身體更衰弱了,可他臨去庫頁島之前已經答應蘇沃林先生,回來後在他的報紙《新時代新聞》上面連載他的庫頁島之行紀錄,而且全俄羅斯的報章雜誌也都早已報導了他參訪庫頁島的消息,這次回來該寫的東西已經箭在弦上,非寫不可,所有讀者也都正在拭目以待。
更糟的還在後面,當他的《庫頁島之旅》在《新時代新聞》連載到第21和第22章時,由於對俄羅斯司法現狀批評太過嚴苛,同時揭露過多當地監獄的腐敗狀況,被當局勒令停刊,在病體和當局阻撓雙重壓力的擠壓之下,契訶夫變得更加意興闌珊,我認爲這就是爲什麼第23章寫得很匆促草率,全書會在這裡草草結束的理由。
1903年再版單行本時,雖然補上先前一些刪節部分,但還是少了上述的第21和22章,我們不難想像契訶夫當時失望沮喪的樣子,很不幸他隔年就因肺病復發去世了,當然我們今天手上所擁有是個齊全的版本,有興趣的讀者在讀《庫頁島之旅》時,不妨多留意這兩章,這是寫得極好且充滿魅力的兩章,就全書而言,也是一本報導文學的散文結晶,見證契訶夫確實是個偉大作家。
(本文精摘自《庫頁島之旅》譯序,馬可孛羅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