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野雁——懷念詩人白萩
白萩書法。(莫雲提供)
歲末,北臺灣的冬日特別溼寒;年初,天色依舊陰霾。冷雨霏霏,家家忙着準備過農曆春節的繁瑣中,突然傳來詩人白萩過世的訊息。
儘管知道他已頑疾纏身多年,心裡還是一陣驚愕愀然。
與他結識,可以推溯到二十幾年前「臺灣現代詩人協會」的成立。只是,那時彼此並不熟識,我也只讀過他的〈雁〉、〈廣場〉、〈流浪者〉等幾首廣爲人知的詩作。直到我們創辦了《海星詩刊》,在一次奇妙的因緣互動下,和他通過幾次電話,陸續談論了一些有關現代詩的觀點,才讓我動念廣泛蒐羅閱讀他的作品。讀着讀着,心眼豁然一亮,不禁訝異在那個現代詩猶自探墾萌長的年代,他的詩作竟是走在時代前鋒,新奇鮮活的意象與不假雕飾卻生猛潑辣的文字,儼然詩壇的拓荒者,也全然顛覆了我的新詩美學概念。在暗自迭聲驚歎中,我重新認識了這位天生早慧的詩人。
2014年春,與詩刊同仁南下高雄拜會白萩先生,專訪了他個人寫作的心路歷程,也閒談了多少詩壇的新聞舊事。詩人除了感慨身體病恙,導致思路滯澀、困擾創作外;說起昔日的意氣風發,語詞間流露着自信的豪爽明快。在氛圍嚴謹卻愉悅的訪談過程中,與他顫巍巍拄着柺杖、堅持親自迎接又送別我們的時刻,大夥都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煥發的光──那是直面生命挑戰的堅忍強韌,也是顛躓前行的執着無悔。
隔兩年,又在中興大學的「白萩作品學術研討會」上與他相見。而後,我們先後籌辦了「瀚墨詩香」與「詩的影像」聯展,他都二話不說地應允授權詩作,爲詩刊的活動增色,也烙印了幾朵文學與藝術跨域合作擊撞出的絢麗火花。
再次登門造訪時,卻發覺他的語詞有些延宕,行動也更趨僵緩。畢竟是年屆八旬的老人了,任誰也抵擋不住歲月與疾病的加速摧崩。只是,詩人的雙眼依然炯亮有神;尤其在提及與詩有關的話題時,他的瞳眸中總是晃漾着一股彷如潛流海底的、火山熔岩般的熱情。更何況,在詩的無限時空裡,有時無需贅言,心意自能交流無礙。
「講到別的我很簡單,但是講到詩,我就絕對不讓步。」每回想到白萩,耳際就響起這句話。這是第一次訪談時,詩人斬釘截鐵、語氣鏗鏘的自白。詩,果真是他植根生命的摯愛。
2019年秋,我們三度探訪詩人白萩。
一路上,不免憂心着他的健康狀況。那個長期與病魔纏鬥,始終桀驁不屈的詩人,別來是否安好?他,是否還能懸提着微顫的臂腕,一筆一畫書寫淋漓遒勁的書法呢?
來應門的是他的夫人,依然那麼溫婉親切,也依舊是纖瘦的身形與滿頭早白的華髮。一進客廳,就瞧見面容清癯的詩人已坐在藤椅上等候我們。夫人說,他的語言表達雖然有些困難,思緒卻還清楚。
與夫人閒談一會,話題都圍繞着詩人的生活起居。喏,就是這樣。她熟練地伸出一手插入他的脅下,使勁扶起瘦弱的他,再讓他把雙手搭放自己肩上。兩人就此面對面着,一進一退,一步步吃力地在室內緩慢挪動,宛如跳着一曲失速變調的探戈。她說這是每日的例行功課,避免他的肌肉萎縮僵化,有時也會出門到騎樓下「散步」,還戲說夫妻倆這麼引人注目的動作,或許早就被好奇的路人攝錄上網了。
可我卻笑不出來。這日復日、年復年的輾轉反覆,對他與她,既是軀體,也是心志焚膏繼晷的淬鍊。而日夜無休地撐持着彼此,昂然與命運頑抗的,無非是愛,或許更是生命的勇敢承擔。
而詩人,終於也擺脫纏身的痼疾。振翅,朝着遙遠的地平線飛去。
凝望窗外的冷雨,我想着兩人一進一退、艱難前行的畫面;也懷念着詩中那隻長年被禁錮人間,不羈的靈魂卻已飛越暮雪千山的野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