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短視頻平臺背後的未成年暗網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編輯、題圖 | 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衆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3月，包括三線及以下城市在內的下沉市場用戶持續增長，規模達到6.47億，在整個移動互聯網大盤中的佔比達到52.6%。
這一串數字的背後，是主流媒體目光外的暗角。
2016年，一篇火遍全網的《殘酷底層物語》讓大衆窺見了一個魔幻、粗糙而又真實的世界。
8年過去了，圍觀的熱情早已消耗殆盡，但荒誕仍在持續。它繼續下沉，形成了人們嘴裡的“慢腳文化”。
也有人將之稱爲：這是一片隱藏在下沉世界的暗網。
在抖音和小紅書上，嘲笑並圍觀某短視頻平臺上的奇人異事，正在成爲一種新的網絡現象。這些獵奇炸裂的景觀，被賦予了一個全新的名詞“慢腳文化”。
《殘酷底層物語》一文爆火8年後，生吃死豬肉、幹嚼玻璃與鞭炮炸褲襠的違規視頻早已被掃入賽博墳地，但荒誕怪異的抽象內容卻迎來了新的變化。
如果說喊麥和炸檔是成年人的狠活兒，那麼如今的某短視頻平臺就是一片未成年軟色情的黑暗沼澤。這些兒童成人化的視頻猶如脫繮野馬，在審覈的極限邊緣摩擦着路人的感官極限。
在這裡，你可以見證一百種青少年叛逆期的可能。
90後的青春期，社交網絡仍然停留在QQ留言板，再叛逆也無非是把QQ空間換成全黑色背景，寫兩句傷感亂碼，在校服上添幾個鬼畫符。但凡月考考砸一次，人立刻就老實了。
而10後的青春期，是短視頻與算法共同統治的天下。
當一個女孩躺進水溝裡cos“水母”獲得了點贊，進而就會有成百上千的同齡人效仿。在某短視頻平臺搜索“水母”，你能看到幾百個躺在臭水溝裡的奧菲莉亞。每個人的文案都是一句“下輩子做個水母吧，因爲它沒有心臟”，這麼多年過去了，疼痛文學依然霸佔了青少年的心智，並且換了一種更誇張的表現形式。
遺憾的是，似乎沒有人告訴這些女孩們，躺在細菌含量超標的污水裡可能會致病。
他們在穿着、語言、行爲上，全力模仿着他們看到的成人世界。
花時間潛入某短視頻平臺的小學生圈層，你會發現最常見的網絡用語是“混嗎？抽菸嗎？喝酒嗎？幸福嗎？”
答案的統一格式是：混，抽，喝，不幸福。具體爲啥不幸福，可能是作業太多了。
有人在12歲的年紀，已經獲得了長達3年的煙齡，有人在最無力的年紀遇到了最想保護的人，有人想起幼兒園的前任痛哭流涕。每個小學生都能說出一段心碎的過往，聽到《水星記》都會想念自己的“前妻姐”和“前夫哥”。
在這裡，除了沒見過鬼，什麼都見過了。
四年級可能是傷感文豪，八歲女孩可能是貼着假睫毛的顏值網紅，幼兒園的孩子也會擺出社會人的姿勢合影，五年級的女孩穿着性感的同時手裡還掐着煙，三年級的男孩同時拿下八個小美。在牙還沒換齊的年紀，他們自稱是合格的老菸民老酒鬼。
“混的”變成10後的通用語言，他們攀比“誰看起來更有實力”的場景，讓人夢迴90年代古惑仔風靡錄像廳的餘暉。他們在本應手寫同學錄的年齡，鄭重地在個人簡介寫上了“已有家妻，勿擾”。
慢腳有自己獨特的“佔領廁所運動”，站在旱廁上方就可以刷新身份“廁所戰神”，文案一定會配上一句“太有實力了”。有沒有實力不好評價，但至少每次看了都擔心他們失足摔落糞坑。
早婚早孕也在這裡貫徹落實，讓人着急的生育率在這裡有了顯著提升。
05年孕婦三胎日常，06年已婚小孕婦日常，08年農村養胎日常。人生短短三萬天，孩子他爸進去蹲了15000天。在這裡你還能看到“不知不覺孩子已經30周了，也不知道孩子他爸放寒假會不會來看我們母子”這樣的炸裂文字。
有人調侃這就叫“一家三口看病都得去兒童醫院掛號”，任何人看了都會沉默三秒，默默回憶我國法定結婚年齡到底是幾歲。
最經典的莫過於這條文案：他一句負責我就生了。短短九個字，讓人不禁感慨女性主義在中國的普及也許只是零。一旦有好心人勸她們不要在十幾歲的年紀就結婚生育，都會被她們視爲“你嫉妒我幸福是吧？”
觀衆還有機會觀賞“孕婦軟色情”畫面。
比如雙馬尾孕婦坐在瑜伽球上進行上下彈動，大月份孕婦和丈夫玩“皮鞭打屁股”。誰也想不到有一天能看到孕婦帶球擦邊。
你還有機會遊覽整個中文互聯網都罕見的軟色情重災區。
監管在這裡似乎進入了真空地帶，審覈疑似常年放假不在崗。在其他平臺絕對過不了審的內容，在這裡如同賽博趙子云，七進七出如入無人之境。
十多歲的女孩把身材p出不符合年齡的曲線，穿着成年人的裙子跳扭臀舞。二十歲多女孩解開JK短裙的拉鍊，擋在腰臀前面擺出性感姿勢，配一句“這纔是JK的正確穿搭”。
海量職業擦邊網紅在這裡找到了穩定編制。
有人穿着洛麗塔公主裙直接躺在水泥地上，故意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大腿引人聯想。有人在臺球廳穿着清涼，把胸部當作球杆支架，檯球廳和天上人間也沒多大區別。
看完讓人不禁感嘆，到底是誰發明了這些千奇百怪的擦邊方法，既能吸引眼球又能極限過審，堪稱軟色情界的愛因斯坦。
誤入評論區，還能不小心窺見大型人體照片交易市場。
從12歲的六年級女孩到22歲的女大學生，各個年齡段的女性都在販賣自己的私密照，“粉的”“黑的”“展雷”“取貨”就是接頭暗號，你應該也能猜到，這些詞語指代女性私處和胸部。
更有慈悲的菩薩心腸，不需要金錢交易，說聲“謝謝”就能給對方發照片。
未成年女性義無反顧地將自己安放在被販售與被凝視的位置，並在這種觀看中獲得自我認同——越來越多的青少年正在效仿這種行爲。
除了交換私密照，在評論區還集合了“同城約炮交友”“SM關係尋找性伴侶”等炸裂文字。
最幽默的是，在這些尋友啓示下方，統一備註了一條特殊要求：不能告訴家長。
實際年齡你們就猜吧，一猜一個不吱聲。
某短視頻平臺就這麼一拳幹翻了Tinder和探探，擊穿了三四線城市的00後和10後的交友圈。
大多數上了年紀的城市白領，看完都會產生一種腦殼被掀開後澆了一遍開水的應激反應，需要一場驅魔儀式才能淨化雙眼——
原來這就是我識字的報應。
兒童成人化是互聯網面臨的重大危機。
當短視頻平臺打破了年齡、性別、時間與空間的間隔，只要關掉“青少年模式”，未成年人就可以毫無障礙地闖入成年人的世界。一個兒童幾乎不需要跨越任何門檻，就能抵達成年人的擦邊直播間。
這種個性化的內容推薦機制，打破了成年世界與兒童世界的間隔。青少年可以在不斷地上劃中，被不分年齡的短視頻徹底淹沒，算法成功將他們“催熟”爲不合時宜的僞大人。
於是，成年人的話語體系成功入侵了未成年的世界。
在鄉鎮青少年的手機裡，是一整套遠離大城市敘事的野蠻生態，他們目睹並習得了成年人社會原始的生存之道——
橫亙村鎮縣城的街道與田間，拳頭、鈔票、混社會纔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實力”，性經驗越豐富，才能證明一個人的人格魅力。
如果我們不去特意搜索，根本無法想象，在一部分青少年羣體的價值觀裡，“退學混社會”是另一種政治正確。在63%的農村輟學率面前，厭學已經超過了貧窮，成爲輟學的首要因素。
短視頻在傳播過程中催生了更民間更野蠻的“讀書無用論”，並且結結實實地灌輸到了10後的認知之中。
一句“寶寶你才十多歲，選擇退學出社會的那一刻真的超級勇敢”，讓屏幕前的成年人都快不認識“勇敢”兩個字了。
還有這樣一條視頻，上面只寫了一個問題：“你選擇上學還是混社會”，評論區裡的回答齊刷刷地回答混社會，讀書竟然淪落爲被衆人嘲笑的選擇。
另一方面，在愛情與性關係上的早熟，導致未成年人產生關於戀愛婚姻的認知錯亂。他們飢渴地模仿成年人的情感關係，試圖從中獲得一種“成長的錯覺”。
根據學者調查，在某平臺300個兒童短視頻研究樣本中，涉及愛情的樣本高達22.66%，並且呈現出幼齡化趨勢。
鄉鎮農村學校性教育的缺位，導致這些未成年人根本意識不到，他們口中的“得吃”“破處”“睡了”“中招”到底意味着什麼。
生理衛生常識是空白的。女孩跟着短視頻學習辨認自己的生理情況，兩個月不來月經也只是在評論區求助其他精神小妹。男孩以炫耀自己更早接觸性生活爲傲，用動物性掠奪思維來武裝自己的身體。
沒有人引導過他們，真正的性到底是什麼，於是他們有樣學樣，模仿着那些在成人短視頻和現實世界裡學習的性觀念。
下沉市場的未成年男女對婚育的接受程度，也和城市男女構成了兩個極端。
當一線城市的生育率越來越低、離婚率越來越高、女性主義不斷覺醒的同時，某短視頻平臺上產生了大批量的低齡孕婦和新手媽媽，有人甚至並沒有達到法定結婚年齡——這在農村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從02年到09年，各個年齡段的孕婦日常vlog變成最熱的視頻賽道，她們遍佈河南、山東、安徽等不發達地區的農村和縣城。視頻裡能看到同樣未成年的丈夫，面容年輕的公婆。
想象一個陌生女孩的人生，可能早早結束了義務教育，認識了同村的男朋友，缺乏性知識於是順理成章的早婚早育，父母也如願以償拿到了彩禮，將她們拱手送進了婆家的自建房裡。
這些粗糙的vlog背後，可能就是一個女孩稀裡糊塗的一生。
兒童的成人化，還體現在“夢想成爲網紅”“流量至上”的價值觀之中。
某短視頻平臺的幾大頭部網紅就是低齡化重災區。
10後網紅“小悅”擁有70萬粉絲，她12歲就輟學拍視頻，父母、舅舅、奶奶都是她做網紅的推手。她和豪車合影，在屏幕前跳扭臀舞，成年人的衣服勒出了她還沒發育的胸部與臀部。
除了跳舞、直播之外，小悅什麼都不需要做，就能收割大把同齡人粉絲。如果一個12歲的女孩看到自己的同齡網紅賺着別人一輩子也賺不到的錢，你猜她的人生選擇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許多青少年兒童學着小悅們的樣子拍視頻，學習化妝、開美顏濾鏡、跳手勢舞、說社會語錄，結尾還會“求點贊”“求關注”“求漲粉”。
更不用說死灰復燃的“家族pk文化”，基本上都是低齡網紅統治的天下。
在某平臺受到未成年人追捧的“夜巴黎”家族，統一化着同一套妝容，面積不大的一張臉上，光是臥蠶就佔了二分之一。直播間裡，未成年人抱在一起扭動，做着一系列令人迷惑的動作。
另一個未成年偶像，自稱清冷佛子，近看像一隻速凍老鼠，瘦弱的四肢和碩大的腦袋，讓人看一眼就覺得營養不良。一批接着一批的中小學生爭相和這位“老鼠國王”合影打卡，因爲可以獲得引流和點贊，在同齡人圈子裡更有面子。
終於有一天，90後也體會到了老年人看手機的無力感。
家長還在擔心中考分流，孩子以後沒大學上怎麼辦。現在大家都不用操心了，一部分青少年已經主動從中考的隊伍裡退出了。
問他一句sin30度等於多少，他反問你一句“會說英文有什麼了不起”。問他不上學以後怎麼辦，他回答“職高不比大專差，大專不比本科差”。
九年義務教育在這裡變成了人均學歷天花板，4.43%的本科率在這裡實現了具象化。有些人高考考砸了天都塌了，有些人還沒中考就已經當上社會人。
在農村孩子的認知裡，就算選擇吃苦讀書，未來大概率也不會獲得相應的回報，等待他們的依舊是一套外賣員的制服。既然如此，還不如節省時間，早點在短視頻的世界拜師學藝，發家致富。
算法打造了兩間完全不對等的繭房。
北上廣的打工人在抱怨地鐵太擠和996太累的時候，村鎮少年正在發愁今天的社會視頻怎麼拍。他們互不打擾，互不關心，彼此不相聞，談論着完全不同的社會熱點。
如果你的定位在一線城市，你很難在短視頻平臺看到獵奇內容。
想要進入互聯網的隱秘後室，你需要通過切換地理定位才能進入網友嘴裡的“暗網”。
並不需要複雜的操作，你只需把定位切換到不發達地區，就能輕而易舉地打開異次元的開關。當你的同城設置在三四線地級市，屏幕會瞬間被女性擦邊直播、檯球教學、房產中介鋪滿。
豐滿的農婦在畫質粗糙的手機屏幕前擀餃子皮，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一條緊身短褲。理髮店的老闆娘穿着鮮豔的亮藍色絲襪，隨着低俗的音樂扭動身體。直播間裡穿着情趣內衣的女人，開着快把皮膚磨透的貓耳朵濾鏡，喊路過直播間的大哥們抽一個牌玩玩。
在許多擦邊直播間裡，女主播穿着清涼，只需要充值消費就可以抽一次獎，有的獎是“98式”，有的獎是“kiss煙”，有的獎是“毒龍X”，有的獎叫“純牛奶”，這些觀看人數僅有幾十位的直播間，在性暗示這三個字上瘋狂摩擦。作爲局外人，哪怕圍觀半個小時，也看不懂直播間到底在“賣”什麼。
而這些內容，無差別展示在鄉鎮農村未成年人的手機裡，他們日復一日地侵泡在一個野蠻原始的環境中，過早地扎進了算法爲他們製造的低端繭房。
人是被環境塑造的。
B站一位網友吐槽，回農村玩了一次爺爺的某app，開屏就是擦邊視頻，往下刷就是同城約嫖，讓人眼花繚亂、猝不及防。
小紅書上的一線城市10後感慨，如果把自己放在三四線農村，給自己一個智能手機，看着身邊人都在玩某app——恐怕自己很難不變成其中的一分子，變成今天全網嘲諷圍觀的對象。
五環外，三四線，下沉人羣、色情、擦邊、獵奇、未成年、混社會。
這些元素共同構成了主流媒體描述的蠻荒世界。而這種龐大的、離奇的且無人問津的生活，或許纔是更廣大人羣的日常。
當我們討論“慢腳文化”的時候，總會有人說這是一種來自精英對底層的圍觀與獵奇。
這種批評本身就是一個殘酷寓言。
當同一片土地上的人，過着天壤之別的境遇與生活，並被平臺算法不斷強化、隔絕到了不同的“單人間”裡，我們很明確的知道，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我們在同樣的年齡能看到天壤之別的生活樣本，他們在各自的繭房裡徜徉。直到有一天，有人捅破了兩個圈層的窗戶紙，人們才發現，不平等的算法讓他們的人生困在不同的井裡。
在鄉鎮社會的大環境下，男多女少，教育缺位，產業停滯，留守兒童和留守老人成爲短視頻平臺的主力人羣。他們需要大劑量、低門檻的刺激。在長期觀看這些短視頻之後，他們自己也參與到了這些內容的生產當中。只有這些摩擦人性尺度的視頻，纔是最廉價的工業味精，遮一遮生活的苦澀。
困在平原與山川之間的未成年人，沒有渠道習得現代道德與性觀念規範，他們能模仿學習的，就是一套原始陳舊的社會規則。
當人們以向下的姿態俯視“慢腳文化”的時候，這些被結構性不均衡甩下時代車輪的人，就這樣變成了可供燃燒的談資與笑料。
而在嘲笑與俯視之後，關於他們何以至此以及未來向何處去的問題，人們語焉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