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

散文

我仔細地把鑰匙套進鑰匙圈,從今天開始,我得自己開門了。

茶几上的大碗,是平常放鑰匙的地方。這個碗是我們逛舊貨攤時買來的,買的那天陽光好亮。回到家,我們替這個碗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放在進口的茶几,讓大家放隨身的鑰匙。我回家總是順手把車鑰匙往裡面丟,沒有注意到,裡面有好幾十個不知哪裡來的,雜七雜八的舊鑰匙,像是歲月累積下來的。

一大堆鑰匙攤在桌上,我把形狀相似的排在一起,一把一把拿到門口去試。不是這一把,也不是那一把,試了幾次後,我坐在門口哭了起來。

住這個房子22年了,我居然沒有一把開門的鑰匙,連鑰匙長得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我從來都不需要擔心這個,因爲家裡總有應門的人,妳總是在家。

也有時我們一起出門,我們去上插花課,妳總笑着說:「我也不懂,亂七八糟插」,笑得傻傻的,我心裡有着些微的驕傲,我的藝術眼光比妳好些,隨手替妳改一改,修一修,好像我們互調了母女的角色。我和妳都不知道,這些時光,這種微笑,就和我們手中大把花朵一樣,綻放之後,會逐漸凋謝,會成爲絕響。

我們一起去上烹飪課,做直銷的老師們,六分鐘煮一個菜,我們拿着盤子等着分享。我總嘴饞的希望多分一點,妳卻是怕我吃虧,用手肘碰一碰我,告訴我:「騙人的,你千萬不要上當。」我不耐煩的噓你,心中有些微的不耐,我在外面已經是呼風喚雨的女強人了,在妳心中我仍是三歲小女孩,需要靠妳保護,總是怕我受騙。果然,在一次妳沒有和我一起出席的星期二烹飪課堂,我花了一千多美金,買下了那套鍋子。買了鍋子後,妳不再跟我去烹飪班,原來妳一直伴着我出席,是爲了怕我受騙,用妳的方法守候着我。我還以爲是我陪妳,怕妳寂寞無聊。

那些同進同出的日子,我也不用擔心鑰匙,出門妳一定會帶在皮包裡,不用我掛心,我也從來沒有掛心過,從小,我就不用掛心這些的。

四年前,一場心臟衰竭擊倒了妳,醫生說只剩三個禮拜的生命,妳堅強的熬了過來,卻嚇破了膽,不敢再出門,聽到什麼都害怕。怕黑夜,怕聲音,怕家裡人沒人,怕家裡的人影。我想,這些日子,聽到我的門鈴聲,妳扶着助行器慢慢走去開門,從客廳走到門口那一段路,心中必定是開心企盼的。門外的我,沒有懂得妳的害怕跟寂寞,沒有懂得身上不用帶鑰匙的幸福。

疫情把我們都關在家裡,日日相見,四季更迭,我不再敲門,妳不用再替我開門,我們都沒有注意到,妳緩慢的腳步,已經逐漸趕不上黃昏從窗外照進來的光影了。

我鼓勵妳和我一起上線上「老年椅子瑜伽」。簡單的伸手,擡腳,妳總是拙笨得擡不起手,伸不出腳。妳仍然笑咪咪地撐着,說:「我好笨」,我故意大聲笑妳,想用笑聲壓住自己心中的驚慌無奈。我知道,坐在身旁的妳,正在日月中一滴一滴地消失。

妳走後,留下了許多手稿,一聲又一聲的謝謝。謝謝我在病中照顧妳,謝謝我伴妳一生。

而妳不知道,妳不在,我連回家的鑰匙都找不到了。